摘录《新艺术的震撼》罗伯特·休斯(二)

亨利·马蒂斯生于1869年,也就是“卡蒂萨克号”下水的那一年。他去世的那一年,即1954年,第一颗氢弹在比基尼环礁爆炸。他实际上不仅从一个世界,活着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还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政治事件、最糟糕的战争、最大的屠杀、最疯狂的意识形态敌对状态,却好像毫发未伤地活了下来。马蒂斯从来没有画过一幅说教性的画,也未曾在任何宣言书上签名,而且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政治事件的指涉——更不消说表达政治见解了。也许马蒂斯的确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也感到害怕和厌恶,但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留下害怕和厌恶的一丝痕迹。他的画室是世界中的世界:一个平衡之地,在连续六十年中,这儿维系着舒适、庇护和平衡满足的形象。在马蒂斯作品中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星半点我们这个时代之境中的现代主义所经常反映的那种异化和冲突的痕迹。他的画作相当于波德莱尔在其诗作《遨游》(L’Invitation au Voyage)中想象的那个理想之地,它与历史的胁迫和腐蚀相隔绝:闪耀着岁月之幽光的家具,将为我们的卧室添彩;极为罕见的花朵,花香混合着一阵阵琥珀的氤氲,绘画的天花板,深不可测的镜子,东方的灿烂……这一切都会隐秘地对我们的灵魂说话,以其温柔的语言。在那儿,一切都是秩序和美,奢华,平静和愉悦。


马蒂斯曾说,他想要他的艺术产生一把好的安乐椅的效果,是一个疲乏不堪的商人可以坐的那种。在我们都还相信艺术仍然能够改变世界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似乎是一个很有限的目标了,但事实上,人们只能钦佩马蒂斯的眼光。他至少对他的观众不抱任何幻想。因为他知道,受过教育的资产阶级,才是先进艺术能够获得的唯一观众,而历史证明他是对的。所以,他的许多最伟大的画作,都把场面设在旅馆或公寓里,也就情理之中——那是供一个成人大脑玩耍的儿童游戏围栏。马蒂斯室内画的共同主题,是这样一种行为,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思考一个慈祥的世界。内外之间的过滤器则是窗户。它有时抽象化到寥寥几根线条的地步,如《科利乌尔的门窗》(图89)这幅缜密而又胆大惊人的画。“我的目的,”马蒂斯响应着塞尚,宣称,“就是表现我的感情。这种灵魂的状态,是通过环绕在我周围的物体和在我思想感情里发生的反应创造出来的。从远方到我本人,我本人也包含在里面。因为我经常把我自己画进画中,而且我能够意识到我身后存在的是什么。我表现空间以及空间里的物体,自然地仿佛我的前面只有大海和天空——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在某些方面,勃纳尔与马蒂斯恰成对照——一个小资产阶级分子对博一个大资产阶级分子。马蒂斯的画作即便从私人生活中截取断面,也带有一种宏大的形式韵味——仿佛法国艺术高雅传统中慷慨激昂的演讲。而在勃纳尔这边,他却像他的画家同行爱德华·维亚尔(1868—1940)一样,也是个“描绘内心派”。令他动心的是家庭生活中细小、自然的场面,能在这种场面抓到人没有提防的样子,而物体能够成为一场小小戏剧中的演员——不一定是喜剧。在静物画中,勃纳尔是如何观察就如何画,或者至少他画成的似乎就是这个样子。《早餐室》(图90)中,对早餐桌上放的罐子、碗和盘子的安排,可能显得脆弱而且偶然,好像是随便进入了画面,就像左边那个只看得见一半的女人。勃纳尔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只老猫,他老是在他的视线内,碰到熟悉的事物,以特别的方式把它们收割下来,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撷取它们,并以喷薄而出的灿烂——玫瑰红、绛红、淡紫、铬黄、铬绿,以及阳光斑驳的绿色来使之升华。他的笔触较散、缠结、印象主义式的,使得这些画中的物质好像只形成了一半,并准备随时消失在构成它们的光线之中。一切都是用个人的眼睛,而不是公众的眼睛在看:房里的粮食,房子周围的花朵,以及那个女人。

90.皮埃尔·勃纳尔

《早餐室》(The Breakfast Room)

1930—1931布面油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她几乎永远都是同一个女人,玛丽·布尔森,又叫玛尔蒂。勃纳尔1894年和她认识,五年后,她成了他画的一幅最性感的模特儿之一——云雨之后四肢摊开熟睡的少女——《蓝色裸女》(图91)。两人幽会长达三十多年,最后终于完婚,一直共同生活到玛尔蒂去世的1942年。他对她绝对忠诚,而且,说真的,有点儿受虐狂似的忠诚——玛尔蒂根本不是故事书上写的那种“艺术家的女人”,心满意足地在蓝色海岸一幢别墅里给天竺葵浇水。而是一个爱唠叨、神经兮兮的泼妇,她让勃纳尔和他朋友的生活过得很难受,对绘画一窍不通,连饭都不会做。但勃纳尔着迷的,就是那些家居细节和关于快感的记忆:那种隐私和窥视,情侣互相认识多年,把双方肉体都不当回事的样子,以及眼睛能看到所有秘密的那种感觉。大约在1920年的某一个时刻,勃纳尔决定不让她衰老。当她六十岁时,他还在画她三十岁时的肉体。直到最后,与她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她沉浸在自我之中,被人监视——她是浴缸中永恒的苏珊娜,而勃纳尔则是那个永远在偷窥的焦虑不安的长老,把她融化在光线之中,把她在色彩中重构,从远处一次又一次地拥有她。没有一个女人六十岁时,看上去还能像《浴缸中的裸女》(图92)这幅画,在勃纳尔阳光照耀的浴缸中,这种非凡形象里浮动的仙女。充满房间的光线,斜着插进房间有着方格图案的空间,使瓷砖颜色转成珠母贝色和蛋白石色,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光线。勃纳尔这个窥视者,被人赐予了一点儿但丁在凝视情人时所看到的那种场面:

…a Beatrice tutta si converse

ma quella folgorò nel mio sguardo

si che da prima il viso non sofferse.……

我转身朝向比阿特莉丝本人;

可她光彩照人我眼花缭乱,

一开始我的眼睛都受不了了。

《天堂》(第三章)127—129页

91.皮埃尔·勃纳尔

《蓝色裸女》(BlueNude)

1899 布面油画 巴黎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

92.皮埃尔·勃纳尔

《浴缸中的裸女》(NudeintheBath)

1941—1946 布面油画 匹兹堡卡内基美术馆


超现实主义特别欣赏的另一个天真古拙者不是画家,而是建筑工,他自己默默无闻的乡间花园里创造了任何一位十九世纪的艺术家所能创造,也许是最精致、美妙而神秘的“非官方”艺术品。他就是费迪南·谢瓦尔,距里昂市四十英里的沃特希夫村一位邮差(facteur)。邮差(人们一般就这么称呼他)一生的头四十三年中,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在1879年的某一天,他巡回投递邮件时,捡到了一块鹅卵石。这是一块当地灰白色的磨砾石或石灰华,表面有瘤,鼓囊囊的,长约四英寸——他后来说,这是他的“逃逸之石”。他把石头装进兜里,从此开始收集各类东西,先是样子较怪的石头,跟着是瓦片、牡蛎壳、碎玻璃片、铁丝、铁片,以及其他杂物。他回到花园,就开始打地基造墙。据他自己讲,他厌倦了“永远在同一种装饰中散步”,因此:

……为了调剂一下心境,我在梦境中,构造了一个童话般的宫殿,超越了所有的想象,一个谦卑的人以其天才所能想象出的一切(洞穴、花园、塔楼、古堡、博物馆和雕塑),试图让原始时代的所有古代建筑获得新生。这件事整个如此美妙,如此风景如画,它的形象在我大脑中,至少存活了十年……但从梦境到现实,距离很大,我从来都没摸过石匠的镘刀……而且对建筑规划一窍不通。

他开始推着小手推车巡回投递,越来越多地收集该地的怪石,夜里收集岩石,早晚建造花园,白天就去送信,很少睡觉。这种作息时间,持续了三分之一世纪,结果是邮差的理想宫殿(图156)中囊括了他有关古希腊、亚述和埃及建筑“真正来源”的所有思想——大多数都像海关员卢梭

的一样,建立在他从杂志、照片和《风景杂志》之类年鉴里看到的图画基础之上——还附带瞥视了印度的泰姬陵、阿尔及尔的方堂(MaisonCarrée)、开罗的清真寺、美国的白宫,以及亚马孙热带雨林。黑暗的洞穴(邮差称这个为“Hecatombs”,今指地下墓地)从中穿过,宫殿的数座塔楼上,耸立着野性的宣礼塔和棕榈雕塑。凡是没被这位邮差缠绕而喷涌的想象力装饰的地方,几乎每一个表面都镌刻着一行字,“一座想象宫殿的内部:一个无名英雄的巴特农神殿。梦境之终结,幻想在这儿变成现实。”“巨人之作。”“记住:意志就是力量。”还有这段十分感人的话:

156.邮差谢瓦尔

理想宫殿(IdealPalace)

始建于1879年

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挖掘,

为的是建造这座童话宫殿,

让它从大地升起。

为了我的思想,

我的肉体面对了一切:

时光、嘲弄、岁月。

生命是一匹快马,

但我的思想将活在这块岩石上。

据他本人讲,这位骄傲而自信的人,花了一万个工作日(或总计93000小时),才完成了他的理想宫殿。1912年一完工,他就开始在附近一座墓地建造自己的坟墓,这座坟墓在他去世很久之前就已完工。谢瓦尔是在1924年88岁时去世的。布勒东和其他超现实主义者,本来是可以见到他的,但他们没有。现在已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去沃特希夫的,但这座理想的宫殿立刻成为超现实主义世界的圣地之一。马克斯·恩斯特创作了一幅拼贴画,称赞邮差谢瓦尔,布勒东则写了一首关于他的诗(跟阿波利奈尔写的关于海关员卢梭的诗形成姊妹篇)。看起来,这是一座无意识的宫殿,迄今为止尚无任何建筑师建造过,一个几乎崇高的幻象,在这个幻象中,爱德华时代普通的花园建造者所用的正式手段——洞穴、石头、贝壳——突然上升到迷恋和显灵的高度。


超现实主义绘画中,最难忘的异性恋形象,是马格利特的《强暴》,该画本身就是对固恋和恋物癖的一种大声抗议。画中,女人的面庞以可怖的清晰感,变成了“生殖器官面庞”,这张脸上盲目、哑默、可怜巴巴的性欲,有着一种真正的萨德式特征(图170)。一般来说,超现实主义艺术中的女性形象,都没有真实的面庞,这本身(由于它跟商业时尚不可避免的联系)就是一个多少有点折中的客体,是直接从德·基里科的裁缝服装模特儿那儿盗用来的。超现实主义艺术有女人形状的家具,但没有男人形状的桌子或椅子。达利的沙发形状,是梅·韦斯特的嘴唇;库尔特·塞利格曼的《极端家具》(图171),是三只模特儿的腿,支起一只凳子,它直接照搬了萨德在《朱利叶特》一书中描述食人妖魔明斯基城堡中那些幻象。在这座城堡中,前来造访的色魔吃的是炙烤男孩肉做的晚餐,坐的是用互相连锁的奴隶“构制”的椅子。

170.勒内·马格利特

《强暴》(The Rape)

1934

布面油画

得克萨斯州梅尼尔基金会

171.库尔特·塞利格曼

《极端家具》(Ultra—Furniture)

1938

超现实主义艺术中,萨德形象的极端形式是汉斯·贝尔默的作品。他迷恋一位少女到如此地步,竟做了一具色情人偶,关节部位都是用球窝联结可活动的,并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叫“人偶”。人偶的肢体可以任意扭动、弯曲和结合,这使人偶成了一个表现以强奸和暴力为中心的性幻象图像的上佳工具(图172)。贝尔默在各种情境下为这个人偶拍照,一个房间、一个角落、一条巷子、一丛灌木下面……使之看上去,就像警察为犯罪取证而拍的照片。这具人偶几乎无限色情,而它脸上那种被人操纵、放荡不羁的神情,总结了现实主义关于女性的形象,一言以蔽之——“美丽的受害者”。

172.汉斯·贝尔默《玩偶》(TheDoll)1935后期上色照片英国泰特美术馆

无论对超现实主义来说,还是对随超现实主义而来的非理性主义形象来说,要夸大这种性暴力的神话是很难的。最令人难忘的形象,都出自毕加索之手。尽管毕加索并非超现实主义的圈内人,他却因自己的变形观和性敌意而受到超现实主义相当的欣赏。自鲁本斯以来,没有一位艺术家,像毕加索那样更迷恋女人,或将其艺术更完整地建立在女性形体之上。“伏拉德系列”,以及玛丽——特蕾莎·瓦尔特(见第三章)有关的绘画中那种心荡神驰的性欲之反面,就反映了毕加索从二十年代后期到三十年代早期许多画作中的痛苦和厌女症。毕加索是艺术中的一位伟大的忏悔家,他无法掩藏他的日常感受,他投射在作品上的对于女人的恐惧,那种强烈是他同时代的人望尘莫及的,这些我们在《阿维农的少女》已经看到了。在《坐着的浴女》(图173)这样的画中,他把这种恐惧上升到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感情高度。把一具无害的肉体如此扭曲变形的过程,表现出一种中世纪猎巫运动中的男性自卫。女人不再是地中海美女或都市流浪女,而被视为一个黑暗而神秘的妖怪,由骨头或石头组成。可以想象这幅画被人当作雕塑的一幅图样,画中那个编结起来的嶙峋形体,映射着大海和天空的两道带子,孤立地凸现出来,暗示出这是一只昆虫——一只雌螳螂——全副铠甲,一动不动,等着它那不幸的伴侣。形体的脑袋特别显示了毕加索能把数种图像合而为一的惊人能力。整体形式暗示了一顶重装头盔,双颊还有两片金属护板。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鼻子尖尖,双臂上有利爪,但这些“爪子”也是嘴巴。由于这张嘴是垂直,而非水平的,它暗喻在脑袋上错置了锯齿状的阴道。

173.巴勃罗·毕加索《坐着的浴女》(SeatedBather)1930布面油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这种生殖器交锋的形象在安德烈·马松三十年代早期的绘画中,表现得尤为强烈——阴道被想象成一个插满利齿的陷阱,阴茎被想象成一把刀,爱情的动作则是一场互相的屠杀。而在雕塑中,它主宰了阿尔贝托·贾科梅蒂(1901—1966)的超现实主义作品。在贾科梅蒂《被割喉的女人》(图174)中,那个匍匐在地,子宫颈柱挨了一刀的形体半是蝎子,半是一个祭献的牺牲品——尖刺、骨立、不怀好意。超现实主义圈子里对乔治·巴塔耶“交媾是拙劣模仿的犯罪”这一观点普遍认同,而贾科梅蒂三十年代的雕塑,似乎也把这接受为一种文本。这些雕塑作品也能给人一种痛苦的挫折感,如《悬挂的球》(图175),其中的一只球上,有一道女性的凹槽,悬挂在一只弧形的楔子上方,差点就要接触到了,但还没有触到它——欲望遭到永恒的拒绝。

174.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被割喉的女人》(Woman with Her Throat Cut)

1932

青铜

175.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悬挂的球》(SuspendedBall)

1930—1931

石膏和金属

英国泰特美术馆


1940年,马克斯·恩斯特开始创作他的欧洲告别词,两年后,他在美国完成了这幅作品,题为《雨后欧洲》(图177),这仿佛是圣经传说的大洪水过后,看到的一片真菌般景观构成的全景图。恩斯特逃往美国,正值德国军队隆隆开进法国之时。

177.马克斯·恩斯特

《雨后欧洲》(Europe after the Rain)

1940—1942

布面油画


超现实主义的散兵游勇,到了纽约才扎下根来,异军突起。然而,非理性主义艺术家中有一个奇才当时已经住在那儿了,就住在位于曼哈顿之外皇后区的乌托邦公园大道上的一幢木板房里。约瑟夫·康奈尔直到1972年去世,一直是美国艺术家中最隐逸、最含蓄,也最避世的一个。他的作品极为特别,根本无法模仿,因此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康奈尔派”。他那幢住了五十四年的房子,代表着他从“艺术世界”的流放。从那个由画商、收藏家、批评家,以及博物馆馆长构成的体系中流放,这个制度五十年之后在曼哈顿达到了压倒一切的重要程度。康奈尔房子里塞满了纸板箱,档案袋,一包包旧照片,剪报,泡在发生分解的硝酸银溶液中的一卷卷胶卷,囤积的书籍,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以及盒子,而这些就构成了他旅行的那个世界。

康奈尔在三十年代开始模仿恩斯特的《百名无头女》,制作并不激烈的、由其派生而来的拼贴画。他的发现,就是盒子使他成了一名严肃的艺术家。康奈尔的盒子,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好不容易才把超现实主义绘画制造幻象的能力与超现实主义物体幽灵般的具象感熔铸在一起,而这是通过参考剧场来实现的——每个盒子的“第四堵墙”,即人们透过它,观看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的那一面玻璃,就是一个微型的舞台口。盒子不仅是剧场,还暗示着一种装标本的柜子——一个与日常空间隔绝开来的档案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一个来自实际世界的既精致,又具有异国情调的珍贵标本(化石、宝石、蝴蝶或圣甲虫)都一套套地分类,置放在玻璃下面。它们的这种排列,暗示着“框外”一种更广大的组织。简言之,盒子是一种特别有说服力的方式,它集中在一个图像上面,并将它作为一种真实而私密的东西交代出来:整个暴露在视线之内,但玻璃片又起着保护作用,不让现实生活的空气使之变色。

人们不由想起——就如康奈尔常常想起的那样——维多利亚时代的纪念物品,那些放在玻璃钟罩下盛着鸟类标本和花朵的盒子,这些钟罩在座座乡间古董店里积满了灰尘。康奈尔的作品,是一种内向的艺术,他的幻想在任何地方都不触及美国生活,无论是现在的生活,甚或是过去的生活都不触及。他喜欢欧洲,但从来都没去过,事实上,他盒子里装的欧洲,从十五世纪一直持续到“美好年代”,结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作品,在来自法国喷泉的旅馆信笺,以及对于玛丽·塔里奥妮和洛伊·富勒这样已故舞蹈家的敬意中,这个欧洲不断持续。盒中的其他物品则不那么过时:地图与星图,拼贴的猫头鹰和拼板游戏一样做成的红萝卜,白色的黏土烟斗和镜面玻璃,钟表弹簧,锥形物,软木塞做的球,葡萄酒杯,以及装满红沙的细小抽屉。各种各样的东西,看起来没个尽头,但不能在某些方面上体现出优雅的东西,康奈尔是不会允许进入这个记忆剧场的。这话听起来好像很矫情,其实不然。因为康奈尔的作品,有一种严格的形式感,谨严而节俭,宛如新英格兰的细木工活计。他的作品在威廉·哈内特和约翰·F.佩托画的那种精确的幻象方面,与美国静物画错视画法传统,有着很多共同之处,其基调常常是一种准确而富含诗意的简朴。

然而,康奈尔的一些盒子却极为精巧。最复杂的一个是《埃及小姐克莱奥·德·梅罗德》(图178)。克莱奥·德·梅罗德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位法国著名舞女、交际花。康奈尔曾在某个地方读到,埃及的总督曾许愿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去访问埃及。因此,他(好像是求婚者一样)做了一只献纳梳妆盒子,在这只盒子里,埃及被象征为送给这位新克利奥帕特拉的礼物或珠宝。《埃及小姐克莱奥·德·梅罗德》里,装着很多小药瓶,置于云纹内饰的盒衬内。每一个小瓶子里都乘载着一种埃及的或克莱奥本人的特质:沙土、小麦、贴有“尼罗河之蛇”标签的纸卷、珍珠、斯芬克斯像,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由于它们都跟一个中心主题相关,因此都与超现实主义的不协调性没有多少关系。它们倒更像一首象征主义的诗歌,富含难以捉摸的意象簇,很准确地记录下来,但又用“空白”分开。所谓“空白”(Blanks),指的是把小药瓶从盒中取出,察看,放回去,再取出另一只瓶子所用的时间,它符合白纸上的间歇沉默和一片片空白,亦即斯特芳·马拉美所看重的文字背景。康奈尔崇拜马拉美的精确感,那是一种漂亮的对称,因为法国象征主义派崇拜早期的一个美国人——爱德加·埃伦·坡——描画的幻象中的欧洲,带有一种神经衰弱的“神秘感和想象感”,这与康奈尔的作品中形象有很多共同之处。

178.约瑟夫·康奈尔《埃及小姐克莱奥·德·梅罗德:博物学基础课》(L’EgyptedeMlleCléodeMérode:coursélémentaired’HistoireNaturelle)1940


显而易见,他们走的一些路也是互相平行的。许多美国画家之前都读过弗洛伊德和荣格。杰克逊·波洛克花了两年时间做荣格分析,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的各种圈子都把到精神分析医生那儿,看作是社会景观的一个正常特征,尽管巴黎并不这样。因此,早期抽象表现主义对潜意识和无意识图像的深度兴趣,并非简单地模仿超现实主义的程序而是它们看成是艺术之根。话又说回来,安德烈·马松对年青一代美国画家来说十分重要,因为他比超现实主义团体中的其他任何成员,都更努力地填补都市现代人的幻想,与幽暗的史前文化的想象之间存在的文化空白。这一形象是从法国洞穴,到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不断出现的神话内容。当马克·罗斯科在1943年宣称,他相信“主题是关键的,只有悲剧和永恒的素材,才是正当的素材”时,自己正是在诉求于马松在过去十五年描绘屠杀、迷宫和图腾的画作中所唤起的原型意象。这等于是给戴维·劳伦斯的“血液的知识”,赋予了一种图画形式。

然而,大街上并找不到“悲剧和永恒的”主题。早期抽象表现主义与日常生活的接触,也远不如超现实主义。波洛克、罗斯科和斯蒂尔这样的画家,想把他们的话语置于事件之外,放在一个不受历史时间约束的视野中,回到文字出现以前的“原始”部落时代。在每一个观画者大脑角落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个先人,蜷缩在洞穴的阴影之中,他就是这种艺术想要与之对话的观众。

巴内特·纽曼在四十年代前期和中期并无任何重要的画作,但却积极宣传这种充满神话寓意的艺术。他反复宣讲通过倒退重新原始化的必要,这是为了获得文化的完整性:“原始人用辅音呐喊着,带着敬畏和愤怒,冲着他自己的悲剧状态喊叫,冲着他自己的自我意识喊叫,冲着他自己面对虚空时的无助状态喊叫。”这句“面对虚空时的无助状态”总结了这一时期的风格:存在主义的孤独,伴以弥尔顿式的装饰,艺术家摆出一副悲剧亚当的架势,因为失去了乐园,而不再对这个世界满意。当然,由于这种正在崭露头角的美国绘画没有希望把自己强加在一群更大规模观众的头上,因此这个绘画群体里的任何人做出任何论断,根据其事实本身都是无可辩驳的。因为他们无法让人加以验证。

纽曼,斯蒂尔和罗斯科之所以如此口出狂言(我们在第六章还将谈到这一点),部分原因是四十年代在美国做一名艺术家,有一种令人压抑的异化感和多余感,他们要以这种方式来直面并消除这种感觉,但这同时也源自一种朝气蓬勃的信念,相信图像的作用,相信他们有力量产生魅力,或唤起想象,从而改变人们的意识。

如果艺术就是发掘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那艺术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美国画家对超现实主义的某些方面持深度怀疑态度,并不愿意在作品中模仿之。他们讨厌达利的媚俗和达利一帮同伙在政治上的扭捏作态。他们对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形象,以及他们施虐——受虐的幻想不屑一顾。德·基里科把绘画作为“梦幻照片”的传统,令他们深恶痛绝,因为他们要发挥抽象画家的作用。不过,还是留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技巧——“精神自动症”,这是布勒东为之取的名字,即通过偶然联想和漫无边际的胡写乱画,唤起某种形象的过程。如果画家作品能够如此好客,善待偶然效应、滴沥效果、事先未曾预见的合成效果,以及意外的图像,如果画家作品是开放式的,在绘制过程中“被发现”,而不是事先决定,然后达到的,那它就能渗透到无意识中去。问题在于如何控制,正如罗伯特·马瑟韦尔(这个派别中最为睿智的画家)所意识到的,不可能对无意识进行指导。无意识不提供“任何一旦选定,就可构成任何表现形式的选择。把自己完全交给无意识,无异于成为奴隶”。因此,他主张,自动症“实际上几乎不是一个无意识问题,它更多的是一个可以用来发明新形式的造型武器”。

……

人物形象在早期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中凸现,其大师就是德·库宁,他的作品与超现实主义,并无真正的联姻,因此将在下章讨论。对于波洛克和罗斯科来说,人体与其说是一个可描绘的整体,不如说是一个应召而来的存在。图腾、洞穴、监狱、看守、媒介、名流、牧师……这些都是四十年代层出不穷的图像。对于罗斯科来说,艺术的基本主题是一出只有一个角色的祭司表演——“孤独地处以一个完全不动的时刻中。”

但是,尽管古代艺术家能够随意取用这些体现了神话的存在,但这些存在已对现代人关闭了。(罗斯科认为,他们生活的“社会比我们的更为实际”,在那种社会中,“人们能够理解对于超验的迫切要求,并给这种要求以正式的地位”。)人们只能瞥见它们,或者也许可以打着蓄意的抽象幌子来重新加以绘制:“现在不得不把事物熟悉的辨认方式研成粉末,从而摧毁我们这个社会日益模糊我们周围环境的有限感觉。”罗斯科是在1947年这样写道。当时他正走向自己成熟期作品中的那种超验抽象。但在四十年代,人物或有关人物的影射,依然存留在这类水彩画中,如《魔力器皿》(图180)这是从马克斯·恩斯特的超现实主义风景画派生而来的一种鬼怪似的整体,在海滩和天空戏剧般的平面映衬下,变得模糊难辨。

180.马克·罗斯科《魔力器皿》(VesselsofMagic)1946纸上水彩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


杜布菲的前半生靠卖葡萄酒为生,直到四十一岁才重操画笔。当他这么做时,便以极度求实的态度,对待超现实主义企图在儿童和疯子艺术中寻找灵感的欲望,形成了一批巨大的“原生艺术”(l’artbrut)藏画,并把他自己作品中除超现实主义者之外,人人曾一度认为超出文化讨论领域之外的那些形象,大批地附加上去。杜布菲画的四十年代法国知识分子和作家的那些令人不适的肖像画,已经超越了漫画范围,这些画中的颜料如泥,仿佛用泥刀刮过和涂抹过,轮廓潦草芜杂,对大街上那种匆忙涂鸦的生殖器的急吼吼的状态构成了一种十分老到的戏仿。他们是一些可怜巴巴的妖魔鬼怪,把他们放在一起,就对类似十九世纪摄影家纳达尔所做的项目形成了一种尖刻讽刺的反驳,因为纳达尔想用照相机,把他那个时代伟人——男的和女的所组成的整个文化艺苑都保存下来。

杜布菲有一种绝对的闹剧本能。毕加索画过公牛,但自罗莎·博纳尔的时代以来,没有一位先锋艺术家画过母牛。杜布菲这样做时(图182),想出了一个如此荒唐,又如此温柔的形象,就好像这个形象是在跟整个艺术中将动物作为英雄隐喻的传统对着干,而且干得也并非不好——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毕加索画着牛怪和马头的画中,这已登峰造极。他对本质的东西,未经检验的东西,以及原生状态的东西的兴趣,意味着常规的主题——一张脸或一片风景——都被解剖为最不光彩的构成部件。一个男人的面容,可能变成眼珠凸出来的一笔乱画,但他的胡子却可能精工细绘成一座波形曲线组成的宫殿,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时,也让人感到琐屑无聊,而一片风景则被缩减成不加区别的泥泞似的油彩上面一层厚壳,除了装门面用的地平线之外,把整幅画面都给充满了。

然而,尽管这类作品活像闹剧,但它同时也很邪恶。一个抱有敌意的法国批评家就曾暗暗地体会到这一点,他以这样的话来迎接四十年代后期杜布菲的一次画展,这是从巴黎地铁的杜博尼甜酒广告上派生下来的一个头条标题:“Ubu,du Bluff,Dubuffet”[法语,“乌布,乌布,虚张声势,杜布菲”,几个字声音很相近。]——因为这幅作品的精神之父,就是剧作家阿尔弗雷德·雅里,正是他发明了那个滑稽而又野蛮的妖怪乌布王,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索摩查(Somoza)和伊迪·阿明的原型。世界是一座粪堆,被几个荒唐的公鸡主宰着,这个信息就是杜布菲为战后现实主义所做的贡献。但是,这一观点的局限性,在他滔滔不绝的产量和绝对尺寸上就变得很清楚了。到此时为止,那些粗糙的小萝卜人和弄得扁平的侏儒,已经失去了冲击力。杜布菲的那伙谄媚者,如法国作家乔治·林布声称,驱使他的依然是“一种摆脱所有束缚表现的条条框框,欲求完全自由的献身精神”,要“摈弃以前的所有知识……每有新作,就要重新创造他的艺术和他的方式”。

事实上,他在过去二十年中的作品,完全因袭老套,重复自己那套伪原始的原型,不过是做些小改动,好让市场保持警觉。认为天真是可以不断翻新的资源,这个观点是受超现实主义影响的批评,以及艺术的一种特殊的错觉。它是浪漫主义幻想的最后回声,这个幻想自十八世纪以来,在巴黎反复出现,但现已完全丧失可信度,连假装都装不出来了。近年来,杜布菲大肆颂扬本能、惊厥和蒙昧无知,把它们看成是诗意原则,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协助产生了一大批主要还是油腔滑调绘制出来的原始化形象而已,使人不禁想起,一个只会做马肉的顶级大厨。

182.让·杜布菲

《鼻子含蓄的母牛》(The Cow with the Subtile Nose)

选自《母牛,草,树叶系列》(the Cows,Grass,Foliage series)

1954

布面油画和瓷釉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大量的人体艺术也是如此。由于人们普遍感到,存在和命名,比传统艺术制作过程更加重要——这个态度本身,就是超现实主义的另一个遗产,从巴黎矫揉细腻的古老形式中流传下来——因此接下来就认为,可以把肉体熟悉的一面剥光,通过操纵其情境和行为,将其转变成一个奇异的无缘无故的东西,即另一种物体。这能够产生出某种触电般强烈的时刻,但也就提出了许多超现实主义活动——恍惚写作、自由联想,以及其他旨在从无意识中,发掘核心样本的探索性游戏——这也可以忽略不计。凡是自我,就能自动地成为艺术中有趣的东西吗?或者说,自我只有在产生井然有序、清晰明了,并充满表述得十分清晰的意义结构时,才能攫住我们的注意力吗?一种文化,对按需分配的幻觉,进行了如此大的信仰投资,对于那些忍受了六十年代的巨大宿醉,忍受了这种文化令人不快的,极端痛苦的人来说,对这种问题只可能有一种回答。资产阶级子女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爆发的结果,实际上就是对超现实主义崇尚自我的一种嘲弄。

历史上很少有其他的文化,像我们的文化那样,如此迷恋个人的东西,而在过去二十年中,到处都是企图为了自我而暴露的垃圾,而声称得到那种属于艺术财产的概念化尊严。除了“艺术情境”在场之外,这种自我得不到任何消停。各种渺小的文件记录,心理清单,以及自闭症式的手语,都已经被人表演过,录音过,挂墙过,存档过,拍照过。各种奇行怪举,从躲在画廊楼梯下面,一边幻想上面走动的人群,一边自慰(维托·阿孔奇的行为艺术作品《温床》,1972),到在自己身上晒出图案(丹尼斯·奥本海默的行为艺术作品《二级烧伤的阅读姿势》,1970)等,都借助超现实主义者不经意荡起的衣着下摆进入了艺术之中。没有超现实主义这个老祖宗,是很难把这些东西想象成艺术的。

那么,超现实主义还剩下什么呢?当然,剩下的要比艺术家们曾经希望的少。超现实主义从来都未实现它曾宣称的意图,想象的王国现在并不比从前更接近圣人的王国。它在身后留下的是艺术作品的明证,一缕反抗的幽香,但不是一个被改变的世界。话又说回来,超现实主义者是最后一批天真地相信,艺术可以改变社会结构的艺术家和诗人。他们曾经反对的那个世界仍在那儿:曼·雷的一幅画,最近卖了75万美元[4]。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始终不为人接受。因此,超现实主义在理论上,始终是一个闪闪发光的自由榜样,不过,原则上来说,已经无人按这个榜样行事了。

摘录《自我的挣扎:神经症与人的成长》卡伦·霍妮(二)

有一本法语书名叫《目击者》,这本书对这个过程的描述非常到位。故事的主角和他的弟弟出航,船漏水的时候遭遇了风暴,最后船翻了,二人都不幸遇难了。主角的弟弟有一条腿受伤了,所以他必然不可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游泳,被淹死是他必然的结局。故事中的英雄(也就是主角)就带着弟弟向岸边游去,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知道这种做法行不通。他们必须要作出唯一的选择,要么两个人都被淹死,要么英雄自己活下来。他对二人面临的形势非常清楚,最终决定还是自己活下来。但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杀人犯。因为他认为别人一定将他当作杀人犯看待,所以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杀人犯,不过他的理由是没用的,也不可能发生作用,因为他考虑问题的前提是,不管是在哪种情况下,他都应该负起责任。这的确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做法,从这位英雄的情绪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这种特别的“应该”成为人们的一种驱动力后,人们将有怎样的感觉。


实际上我们的动机经常像将一些不太值钱的金属融合在一起,所以我们的动机很少是纯金的,因此这是一个具有欺骗性的步骤。不过,只要金子占了大部分,我们还是将其称为金。


另外,我们在对病人的虐待冲动或者幻想进行分析时就会发现,他们对自己的虐待冲动可能就是一种诱因。有时候,一些病人会有一种折磨他们的幻想或者冲动,无助的人或者小孩最可能成为被折磨的对象。比如,有一位名叫安妮的驼背仆人,她和一名病人都住在公寓中。一方面,病人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另一方面,他觉得这种冲动让他感到烦闷和困惑。安妮对这位病人非常友好,从来没有对这名病人的感情造成伤害。当这位病人还没有存在虐待幻想的时候,他就对安妮的身体畸形感到同情,不过他同时还存在厌恶情绪,他认为他将安妮看成了他自己,所以他才同时产生了这两种情绪。他本身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但当精神困扰袭来时,他就感到无助,进而有一种歧视感,这个时候他就感觉自己是一个瘸子。这种虐待的幻想和冲动产生于他第一次看见安妮努力地擦洗地板的时候。安妮每天都这样勤劳地工作,但他能看到并感觉到安妮的努力,只有当他的自负在他的身边环绕,或者他认识到自己的自谦倾向的时候。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解释这种折磨他的强迫性欲望:这是一种折磨自己的冲动的积极具体化(外移),他会因此产生一种超越于弱者的让他感到恐惧的感觉。因此,这是一种积极的欲望,但最终却变弱了,成为一种虐待性的幻想。当他的自谦趋势和他对这种趋势的厌恶变得非常明显时,这些幻想就消失不见了。


我认为我们至少要把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事物区分出来,一种是病人所认为的能够让他得到性满足的唯一方式——自我堕落(我们在后面会讨论这个问题的原因);另一种是病人对自己的折磨以及由此产生的报复性快感。实际上,病人一般既是折磨的主动者,也是折磨的承受者;他是被动堕落的,但他的满足也是从这种堕落中得到的,所以我们可以因此而相信,对于有意识的经验来说,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正确的。

直接的或者纯粹的“自毁冲动或者行为”的极端必然是自恨的产物之一。这些极端可能是有意识的或者无意识的,可能是慢性的或者急性的,可能是想象中的或者实际行为中的,可能是隐蔽的、痛苦的、缓慢的或者公开而剧烈的,它们可能是小问题,也可能是大问题,身体、心灵、精神上的自毁则是它们最后的目的。当这种可能性被我们思考之后,我们就不会认为自杀是无法解释的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我们毁灭,我们能够使用的方法有很多。自毁的最极端和最终的表现就是自杀。


最容易察觉到的自毁是针对身体的自毁,我们的身体会受到这种行为的实际伤害,不过这主要集中于精神病患者。我们可以在神经官能症患者中发现程度比较轻的自毁,在抓头发、拔头发、咬指甲等“坏习惯”或行为中,这些自毁最容易表现出来。但有的时候神经官能症患者与精神病患者相反,他们对现实呈现轻视态度(当然,他们自己的所有实况也是他们看不上的对象),有些造成严重伤害的行为是突发的,并且只存在于想象中,甚至只针对那些生活在想象中的人。在一转即逝的意识之后,这些行为最容易出现,整个过程迅速得如同闪电一般,所以对于过程进展的顺序和结果,我们只能在分析中了解。他们可以非常敏感地发现某些缺点之后(突然爆发而又很快消失)产生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来势汹汹,比如切碎肠子,比如拿刀刺伤胃,伤害双眼,刺伤喉咙。这种人非常典型,他们有时候就有从阳台或者悬崖跳下来这种自杀的冲动。因为这些突发的冲动很快就会消失,所以基本没有机会实现。然而,这种从高处跳楼的冲动是突发的,也是十分猛烈的,所以人们为了不至于真正地往下跳,就必须要紧紧抓住某些物体,不然这种冲动就可能转化为一种实际的自杀欲望。即便是这样,这些人都没有真正地想要一死百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他想要从二十楼跳下,然后整理好自己再回家。其他附属的因素决定这种尝试是否会真的转化成现实。假如我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那么他是发现自己已经死亡的人中最惊讶的一个。


人的品格会被各种因素削弱,这些因素有:冲突不能被解决而造成的潜意识让步和自卑、自我脱离、无法避免的潜意识借口,人们真诚对待自己的能力也因为这些因素而下降。……..我们可以了解一些慢性或者急性的道德败坏或者士气低落的现象。比如,有个人并不重视外表,他可能身材过于肥胖,也可能非常邋遢;他可能睡眠不足,经常酗酒;他对自己的身体不够重视,比如,不去看牙科医生。他要么吃得少,要么吃得多,也不经常去散步,对于他的工作和感兴趣的事,他也不够重视,最后他变得非常懒散。他可能非常混乱,不过他还有一些交往对象,这些人要么会带坏他,要么比较肤浅。就像《失去的周末》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他变得多疑,对妻子和孩子动辄就打骂,他撒谎,他偷盗,当他喝酒的时候,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了。但他的行为表现的时候可以使用比较微妙或者十分隐蔽的方式。如果表现得足够明显,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观察者都能发现他们在努力地“将自己粉碎”。

我们知道在分析中,这是一种不太合适的描述。这些情况发生的时候,一定是自卑和绝望将人们击败的时候,此时自毁驱动力的冲撞已经不能被人们的建设力压制了,自毁驱动力所具有的支配力已经是自由的、无阻碍的了。此时的表现是,在潜意识决定中,他积极地消磨自己的志气(或者道德败坏)。在具体表现中,士气有被主动地、有计划地打击的趋势。对于这种情形,乔治·奥威尔已经有所描述了,只要是有经验的分析家,都可以从他的描述中得知神经官能症患者到底怎样地对待自己。梦也表示,他主动地将自己扔到臭水沟里了。

神经官能症患者对这些内在反应的过程是不同的,惊讶、自怜和愉悦都是有可能的。在他的意识中,这些反应一般与他们的自我消沉过程没有联系。


自怜的反应在此时就和其他情况下是一样的,从当时的条件来说,都是没有建设性的:她要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但是它并没有改变。如果想要非建设性的自怜转化为建设性的“同情自我”,就只能等到自卑和绝望的程度降低的时候。然而对于所有被自恨控制的人来说,这种前进推力的意义是非常深远的,真我的感觉被它引发,我们“解救内心痛苦”的愿望会升起来。


神经官能症患者无意识的强迫性需求是为了实现理想的自我而产生的。他们被这种强迫性需要驱使着,陷入了更深的幻想。他们必须要将真我舍弃,这样才能逃避真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冲突,但这样一来,他们就失去了生命的自发力……

真我的重要性是这本书在一开始就强调的,我们生存唯一的人格中枢就是真我,真我是唯一具有意愿和能力两大要素的成长元素。我们知道,人性的发展在一开始就受到不利环境的影响,所以那些耗费人们精力并且促成人们自负系统的力量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这种自负系统不受人的意志的支配,是一种自主的、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力量。


“物质的我”和这些“脱离自我”的形式是有很大关系的,这就像所有物和肉体。神经官能症患者几乎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对于他们的身体知觉,他们甚至已经感到麻木了。比如,如果问他的脚冷不冷,他要说出自己感觉到冷,就一定要先经过一番思考。当他无意识地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可能根本认不出这就是他自己。同样地,对他来说,家和旅馆房间是差不多的,没有任何人格特性,所以他甚至没有“这就是我家”的概念。还有一些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钱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的,不能认识到自己的钱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一方面,我将实我或者“经验性的自我”与理想化的自我做出区分;另一方面,我将实我和真我的不同加以区别。实我是一个人在某段时间内的所有表现,包括心灵的或者身体的、神经官能症的或者正常的。当我们想要对自己有所了解时,如我们想知道自己当前的情况时,实我就是我们心中的所思所想。存在于不合理想象中的自我就是理想化的自我,或者从自负体系的角度来描述,理想化的自我就是我想要成为的形象。对于真我,我已经进行过好几次定义了,真我是一种“原始”力,这种力量是倾向于个人发展和成就的,人们可以通过这种理想避免被神经官能症绑缚,因此我们可以再一次达成完全的认同。所以说,当提到一个人想要对自己进行追寻时,他在说真我,从这个角度说,这是一种与理想化自我相反的、可能的自我(即使是对所有神经官能症患者来说也是这样)。不过,这一点是达不到的。从这一点来说,三种自我中最具有思索性的应该是真我。


当“远离自我”这个术语被我们使用时,我们就应该知道它只聚焦在某一种现象上。它要表示的准确含义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患者的主观感觉——从他自身清除。至于他所说的自己的明智之举,他可能在分析中会有所了解。实际上这并没有与他的生活顺畅地联系在一起。这些事是不能在他的生活中发现的,只是与和他关系不够密切的人或者这些人的兴趣有关。

实际上,我们可以直接从这种分析的经验抓住问题的核心。有些体验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比如,讨论电视或者天气,或者对和病人个人生活比较密切的事件进行讨论,我们一定要记住,病人会避免做这些事情。他与自己和整个生活的关系都已经是非人格化的了,所以他会工作、会散步、会结交朋友,也会和女人一同睡觉,但却不把这些放在心里,也就是说他会讨论自己,却不会把这些放在自己的心里。“自我感觉消失”是一个让自我感消失并降低生活能力的过程。假如“自我感觉消失”仍然不具有特别的精神医学意义,那么用来表示脱离自我的最好术语就是这个词。

摘录《自我的挣扎:神经症与人的成长》卡伦·霍妮(一)

我曾经在介绍《我们内心的冲突》时说到过:于我个人而言,人类具有发展潜能的能力与欲望是一定的。……同时请参考库特·戈德斯坦所著《人性》一书。但他并没把“实现自我”和“实现理想化的自我”区分开来,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差异非常重要。纵然是不断出现新的经验,可是这种信仰认识的影响力依然没有消减,唯一改变的是,把这种信仰利用更详尽的体系来阐明。此刻,我坚定地认为:“真我的活力”鞭策着个人向“理想化的自我”前进。对此在本书第一页我已有所表述。

此外,最基本的一点差异就是,荣誉的探求源自“为实现理想自我的需要”,它衍生了其他的所有差异。“自我理想化”拥有强迫性,且本来就是解决神经官能症的方法,导致它衍生出的所有驱动力都是强迫性的需求。当神经官能症患者不得不依赖他的错觉时,对“有限性”就无法了解,将会陷入“无限”寻觅荣誉的探求中。因为取得荣誉是他的首要目的,因此,他对学习、做事过程或者“按部就班”的探求经过提不起丝毫兴趣,而且还倾向于蔑视这些过程。他想要站在高山之巅却又嫌爬山累,所以对成长进化真正的意义他根本不懂,虽然它们也会被他所谈及。最终,唯有放弃“真我”才有可能创造出理想化的自我,所以把事实更加歪曲,再加上“想象”的作用(想象是实现理想自我的最忠实仆人),方能实现理想化的自我。因此,人性的发展过程中,他或多或少地会失去对事实的关注和兴趣,同时对辨别真假的感觉也会失去,从别的方面来说,这的确是一种损失,而这也恰恰诠释了他为何区分不出存在于自己或者他人之间的真实感情、信念、奋斗及相似情感的替代品(潜意识的伪装),同时着重点由“实质”转移到了“外表”。

因此,正常人的奋斗与神经官能症患者所具有的驱动力,二者在探求荣誉的过程中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自发性”,有限地持认可态度,是进化的感觉,是实质的,是真实不虚幻的;而后者则相反,为“强迫性”,否认有限,只专注于荣誉结果的幻想,是外表上的,是幻想而不真实的。由上述比较可知,正常人不可能专心致志地去实现真我,而神经官能症患者不可能完全被驱策从而去实现理想的自我,此即为二者间的差异。“实现真我的”这种倾向,神经官能症患者也会有,假如这种奋斗倾向患者从未有过,那在治疗上对于病人的人性发展,我们将无计可施。正常人与神经官能症患者这方面的差异虽然只是程度上的,但在真实的奋斗与强迫性的驱动力(表面上有相似之处)之间的差异,却不是量上而是特质上的差异。

我认为“魔鬼协定”这个故事中观念化的内容,是对因为探索荣誉而引发的神经官能症过程的最恰当比喻。一些被精神或物质烦恼困扰的人,是魔鬼所觊觎的对象,魔鬼用能给予他们无限的权势来引诱他们,但要得到这些权势,就必须要出卖自己的灵魂或者下地狱。精神内涵丰厚或贫乏的任何人,都可面对此种诱惑力,因为它代表了两种愿望:渴望“无限”从而引发出摆脱烦恼的方法。在宗教中,人类最伟大的精神导师——佛陀和基督对于此种诱惑都有过亲身经历,但是他们有非常稳固的“自我”的基础,能辨明诱惑且可以把这种诱惑拒之门外。另外,“魔鬼协定”上约定的条件,对在神经官能症发展的过程中所应付出的代价说得淋漓尽致;从象征性的词语来说,想从近路通往无限荣誉,那就肯定会走上通往“自闭”和“自我折磨”的炼狱的道路。假如一个人真的从这条路上走,最终他肯定会灵魂不保,即失去真我。


上次冲突中所发生的事件,让我注意到自己乃至他人隐藏在潜意识里的要求,所以我至今仍感激它。那次从墨西哥参观归来,没有坐上飞机,因为圣诞节那天有太多的人排队买票了,尽管我原则上认可排队买票的规定也觉得它很合理,可我却非常生气它发生在我身上。去纽约的路程历时三天,在火车上我一直心情很不舒畅,并且非常疲惫。但是,当我开解自己,飞机可能会出事故,可能是上帝在保佑我,心情顿时舒畅许多。

我忽然在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心情糟糕得没有理由。我思考那些反应,让我发现了两种“要求”:一是想与众不同;二是期待好运降临。从那时开始我对坐火车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不再对一整天坐在普通车厢里而感到疲惫,虽然那并不舒服,我甚至对旅行感兴趣起来。

任何人的这种体验,都会随着多观察他人或者自己而得到增长扩大,这一点我始终相信。举例来说,不管开车还是步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完全遵守交通规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般是由对这些规则人们潜意识中所产生的逆反心理所导致的,觉得自己不用遵守这些规则。有的人讨厌银行总盯着他们透支账目不放的“失礼”行径。人们对考试或者考不过的惧怕,也是因为有“免试”的要求。相同地,因观看到低水平表演而感到生气的心理,也是由于他感到自己没有享受到应得的上等待遇。


我们对“应该”的性质发觉得越多,就越能清楚地了解到,它与真实的理想或道德标准间是质的差异而非量的差异。它是弗洛伊德派最重大错误中的一项,总体来说,他把内心的指使(他已发现此类现象并描述其为超我)当作道德的组成元素。但在实际上,它们与道德问题关系并不密切,为求道德而充实的“指使”,它们确实在“应该”中角色显著,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道德问题是重要的。可我们不能把这些特别的“应该”与其他的分开,很显然,其他的常常是因为潜意识的自大而决定的,比如,“我们应该能避免周日下午的交通拥堵”或者“我们应该不用经过努力的练习和实作就能学会绘画”。我们肯定会记得有很多的需求明显地缺乏道德托词,其中有“我应该能逃避全部惩罚”“我应该永远比他人强”,还有“我应该永远有能力向别人报仇”。我们要得到对道德完美要求的正确观点,只有把重心集中在事情的全貌上才行。就好像其余的那些“应该”,它们充溢着自大的心理,所以力求加强神经官能症患者的荣誉并且让他神圣化。对此意义来说,它们算是正常的道德奋斗,一种神经官能症的赝品,假如个人能发现这种赝品的“潜意识的欺骗性”(这种特性,是去除污点必需的),就肯定会觉得它们是“邪恶的”而非“道德的”心理现象。要想让患者有“再定向”的能力,从而找到由虚幻世界进入真实理想的人性发展的道路,就更加要清楚这些区别才可以。


在这些普遍的“应该”与其他损害之间,人们不太容易发现前者对人们情感造成的损害。事实上,人们总是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典范,这种“应该”就是为之付出的最高代价。我们生命中最灵活、最具有生命力的一部分就是情感,如果情感被专制、被独裁控制,那么我们的基本生活将会非常不稳定,它一定会对我们自己和我们与外界的关系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内心驱使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们根本就估计不出来。在一个人的心中,如果实现理想化的自我驱动力越占优势,那么在驱动他、督促他、改变他的动力中,“应该”就越有可能成为唯一的。当“应该”的一些阻碍效果被一个远离真我的病人发现时,他仍然很难将这些所谓的“应该”放弃掉。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这些“应该”,那么他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或者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有的时候,为了表达出这种关系,他可能会有以下这些说法:他内心感受的具体表现(外在表达)就是如此,他认为一个人没有办法让他人做出正确的事情,除非使用武力。所以,对于患者来说,一旦“应该”的思维方式已经深入骨髓,那么他根本不会放弃这种主观的价值,除非他自身内存有的另一本能力量被他体验到。

摘录《自我分析》卡伦·霍妮

新的远景初显之时,人们总对它的价值抱有过于乐观的预期,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一种被广泛传播的观点认为,促使人格成长的唯一方法就是精神分析法。然而毋庸置疑,事实并非如此。对我们的发展最有裨益的,还是我们的生活本身。远离故土的困苦、身体的疾病、孤独的岁月等,这些生活赋予我们的重压;还有生活赐予我们的那些欢乐与美好,诸如真诚的友情,甚至只是与一个真诚可靠、值得珍惜的人相处,以及团队协作等,所有这些因素,都能对我们发挥自身的潜能带来帮助。但是很不幸,生活在给我们带来帮助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不利因素: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好事并非总是能如愿出现,困难也不仅是对人们的积极性和勇气造成障碍,有时还会超越人们的承受能力而将他们彻底打垮,甚至人们最后还会深深陷入心理障碍的泥沼,而无法享受生活所带来的帮助。精神分析法却没有这些不利因素,尽管它也有其局限性。因此,在人格发展领域,精神分析法自然地占据了它应有的位置,并以其特殊的方式促进着人格的发展。


截至现在,精神分析师的工作都具有理性特点:他利用自身的知识帮助患者。不过,他的帮助已经延伸到了超出自己特定能力可及的区域,尽管他并不清楚,相比他的专业技能,他所给予的要更多。

第一,因为精神分析师的参与,让患者获得一个特有的了解自己是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别人的机会。在别的关系中,最先让患者关注的或许是他对别人特性的看法,他们的不公平、自私自利、寻衅、卑鄙、不可靠以及敌视。对于自己的这些反应,就算他是非常清楚的,也依然会觉得这是其他人惹怒他之后才产生的反应。但是,在精神分析过程中似乎并没有这种独特的自我纠缠,这不但是因为精神分析师已经分析了自己,而且继续分析着自己,还由于精神分析师与患者并没有在生活上纠缠在一起。这个超脱将患者的特性从通常会处于困惑状态的境况中分离了出来。

第二,因为精神分析师所提供的类似朋友的关爱,让患者得到许多援助,有机会做普通人。这在相当程度上和理性的援助紧密相关。对于患者,精神分析师需要给予体谅,这个事实是这么的浅显易懂,里面还含有他应该认真对待患者的意思。从本质方面来讲,这是非常关键的情感上的支持。特别是在患者深受已经发觉的恐惧与疑虑煎熬时,在揭示患者的缺点时,在患者的自尊心受创时,在患者的遐想遭受打击时,更是这样。原因是患者常常将自己常重要的,或有关他们特有的潜能,或有关他们特有的需求。然而,感觉自己非常重要却完全不同于认真对待自己。前者的态度将一个自我夸张的形象引导了出来,后者则代表真实的自己以及自身的发展。一个神经症患者常常把“公正无私”这个词挂在嘴边,或使用一个觉得太过关注自己是可笑的或者放纵的论点,对他的严肃需求进行修饰。在自我精神分析过程中,最大的阻碍之一就是患者在本质上不关注自己。与之截然相反,专业精神分析所占的最大优势就是它代表着与某个人合作这一事实,这个人与患者友好相处,凭借他的态度将患者的胆量激发出来。

当显现出来的焦虑操纵患者时,人类的这种帮助就拥有了独特的意义。精神分析师在这种情况下极少直接将患者的焦虑消除掉。焦虑是不会被保留到最后的,不过在解决的时候会将它当作具体问题进行解释,到时候无论解释的结果怎样,这种解释本身都将降低患者的未知恐惧。相同的道理,在患者情绪消沉并且倾向于不想要继续下去时,除了进行解释,精神分析师还要为患者做更多:对于这一态度,精神分析师的真实意图是将其当作冲突的后果进行认识。对于患者来讲,这个意图相当于一个更大的帮助,其效果要高于任何拍肩膀或者努力讲很多激励的话。

同样存在这种情形,患者一直以来用来建立自己自尊心的那个幻象出现了基础的动荡,他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有利于消除有关他自己的不利遐想。不过,我们一定要牢记,在一切神经症倾向中,患者强大的自信心都极大地受到了损害。因此,它被占有优势的幻象取代了。不过,在自身努力期间,患者根本无法区分开这两者。在他看来,让他浮夸的思维形式受到打击就代表着将他的自信心摧毁掉。他意识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神圣、忠诚、强大以及独立自主,他无法忍受没有荣耀的自己。对于这个问题,就算他本人已经失望了,他也急需一个仍旧对他抱有信心的人。

简单来讲,患者从精神分析师那里所获得的人道支持,与一个朋友从另外一个朋友那里获得的支持几乎是没有差别的:感情方面的帮助、鼓舞,并且关注他是不是开心。这或许形成了患者第一个可能受人体谅的经历,首次得到另外一个人的关心,觉得他不算是一个实际上抱有怨恨的、容易猜忌的、放荡不羁的、有着极高要求的或者喜欢说谎的人。并且,对于他具有这种倾向,尽管这个人非常清楚,却依然喜欢他,尊敬他,认为他是勤奋努力的人。假如精神分析师可以证明自己作为朋友是非常靠谱的,那这段让人愉悦的经历或许会让患者重新学会相信别人。


假如你打算对自己进行分析,你就不能只对显著的事情进行分析。你应当对所有的时机都紧抓住不放,让你对不熟悉的或者熟悉的你自己都更加了解。另外再加上一句,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因为大部分人都对自己知之甚少,所以他们只有慢慢地才能认识到自己已经在多大程度上生活在无知之中。假如你打算对纽约有一个认识,就不可以单单凭借帝国摩天大楼来进行观察。你去考察一下东部穷苦人民住的地方,漫步在中央公园,乘船环绕一圈曼哈顿,或者乘坐第五号街的公交车,你就可以知道更多事情。如果你发自肺腑地对即将出现的奇怪的伙伴进行了解,那么让你可以更好认识自己的机会将会出现,并且还会被你见到。在那个时候,你就会吃惊地发现,比如在这儿,你毫无因由地被激怒;在那儿,你丝毫没有决断力;在这儿,那些你不应该厌烦的东西却让你很厌烦;在这儿,你匪夷所思地不想吃任何东西;在那儿,你却有着非常强烈的食欲;在这儿,你无法让自己做出回复;在那儿,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忽然对四周发出的声音感到畏惧;在这儿,你感到恐惧;在那儿,你觉得自己受伤了或者遭到了侮辱;在这儿,你无法要求涨工资或者将一个批评观点表达出来。这一切的诸多观察引导你进入自己身上并不熟悉的区域。你觉得非常奇怪——在这儿,同样是所有知识的起点——你凭借自由联想竭力对这些感情中无条理、无秩序的含义进行认识。


在厌倦生活的情绪背后或许隐匿着这种放弃的态度,正如在易卜生的《海达·高布乐》中的情况那般。她有着非常微小的期待。有时候,生活是非常有意义的,会把一些快乐、激动或者高兴的情绪提供给你,但是,她对所有具有实际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期待。这种态度类似于《海达·高布尔》中所叙述的那般,常常是与深刻的玩世不恭相伴而来的,最终导致对生活的一切意义、对努力的所有目标都充满了质疑。不过,或许对这全部深信不疑的人身上也存在非常大的失望,尽管从表面上看,这种人让人们觉得他们有能力享受生活。他们或许爱与人来往,爱吃喝,并且爱性生活。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或许是非常有能力的,所拥有的兴趣与情感都是非常真实的。不过,他们由于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已经变得肤浅,不再拥有自己的理想。他们对工作敷衍了事,缺少兴趣。他们疏于培养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容易,结束也容易。总而言之,对于充满意义的生活,他们都不再想要去追寻,反倒将兴趣转移到生活之外。


摘录《我们内心的冲突》卡伦·霍妮(三)

当我们说自己承担责任时,我们还指能够挺身捍卫自己相信是正确的东西,以及愿意在我们的行为和决定被证明是错误时承担全部后果。但是,当一个人为内心冲突所分裂时,是难以做到这一点的。他应该或能够挺身而出捍卫哪一种内心的冲突倾向呢?它们中间没有一种代表了他真正想要或相信的东西。事实上他只有捍卫自己的理想化意象。然而,这却不允许任何错误。因此,如果他的决定或行为引出了乱子,他必须假装正确,把恶果推向别人。

举一个较为简单的例子可能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某一个团体的领导人渴求无限的权力和威望,没有他,什么事也决定不了或干不成。他不愿意把责任托付给别的受过专门训练的更有能力处理某些事物的人。在他心中,任何事都只有他最懂行。此外,他还不要别人感到他们也是他不可缺少的帮手或真正变得不可缺少了。他只是因为时间和精力的限制,才不可能如愿以偿。但这个人不仅想支配他人,也想屈从他人,想做一个大好人。由于这些冲突的存在,他身上便有了我们描述过的所有症状:怠惰、嗜睡、犹豫、拖沓,因而不能安排自己的时间。又由于他感到守约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强迫,他暗暗喜欢让别人等候他。还有,他做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只是因为那样能满足自己的虚荣。最后,他又很想做模范丈夫,而这又要耗费他不少时间和心思。所以,这个团体自然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但由于他看不到自己的毛病,他反而怪罪团体里别的人员,或责怪外在条件不利。

这样,我们再次试问:他能为他人格中的哪一部分负责呢?为他的支配倾向,还是为他的屈从讨好倾向?首先,他对这两种倾向都毫无所知。但即使他意识到这两种倾向,他也做不到取其一而舍其二,因为两者都是强迫性的。不仅如此,他的理想化意象只允许他觉得自身有理想的优点和无限的能力,而对别人的长处视而不见。所以,他当然不能对冲突产生的后果负责。那样做无异于要他把一心想掩饰的、不让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部暴露出来。


为了避免看到自己的问题和痛苦来源于内心冲突,患者便在三种办法中任选一种——更常见的是三种办法一齐用。他可能充分运用外化作用,于是一切事物,从食物、气候、健康到父母、妻子或命运,都被看成是某一祸事的起因。或者,他会认为既然自己并无过错,而不幸的事降临头上,真是于理不公。他居然生病、变老、死亡、婚姻不幸、子女有毛病、工作成绩不被承认,那都是不公平的。这种想法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都是双倍地错了,因为它不仅取消了他的麻烦中自己的一份责任,也取消了所有那些不取决于他而又对他的生活施加影响的因素。不过,这种想法有自己的逻辑。这是孤独脱群者的典型思想,这种人完全以自己为中心,这种自我中心主义使他不把自己看成只是一个大链条上的小环节。他认为自己处,但不愿意把自己与别人联系起来,不论是好是坏。因此,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并没有个人参与,还是免不了感受苦恼。


绝望是冲突造成的最终产物,其根源在于患者放弃了保持身心统一不被分裂的希望。严重的神经症导致了这一状态。患者最基本的意识是感到自己像鸟儿被囚进笼子一样被冲突抓住不放,看不到解救的可能。于是病人试图解决冲突,这种尝试不仅以失败告终,还更加使病人与自我疏离。重复性的体验只加深了他的绝望感。患者的才能从来不曾取得成功,这或者是因为精力一次又一次被分散到过多的方面,或者是因为一进行创造性工作便遇到巨大的困难,足以妨碍他的继续努力。这种情况也适用于他的爱情、婚姻、友谊,这些都一个又一个地崩溃了。这样重复的失败,令患者沮丧泄气,这就像做实验用的老鼠看见面前的小门里有食物,扑上去抓又抓不着,因为有东西挡在前面,无论它扑了多少次还是遭到同样的挫折。

不仅如此,他还从事着另一毫无希望的追求——想成为理想的那种形象。在产生无望感的原因中,甚至很难说这种追求是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在分析治疗中,当患者意识到自己远不是自以为的那种唯一完美的人时,他的失望感便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时,他感到什么希望也没有了。这是因为,他再也不敢图谋达到那种辉煌的高度;这还因为,他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便对自己极端鄙夷,而这种自卑又粉碎了他再有所图的指望,无论是爱情还是工作,他再不敢企求有所进取。

最后,使患者感到无望的,还有一个原因。患者在为人处世中,重心不是落在自身,而是落在外在因素上,这样,在自己的生活中已不是原动力了。这样一来,他失去了自信,他失去了作为健全的人而发展的信念。于是他事事自暴自弃,这种态度虽然可能不被人们察觉,却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足以称作心灵的死亡。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但是,尽管他颓丧绝望……他还是可以……完全有能力照样打发生活,照样忙碌于尘世的事务,娶妻生子,赢得声誉和地位。或许,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在更深刻的意义上,他是没有自我的。像这样难以引人注意的东西,世人是不会表示兴趣的。因为自我是世人最不会过问的东西。对一个人来说,一切事情中最危险的,莫过于让人们注意自己的自我。而一切危险中最大的危险,就是一个人的自我的丧失。它可能悄无声息地来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相比之下,任何别的损失,比如一条胳膊、一条腿、几文钱、一个妻子等等,倒是肯定会引起注意。”


相不相信病人真能改变,即相不相信从根本上来讲他是能够自己解决冲突的,决定了治疗者敢不敢对付这一问题,也决定了他能不能获得成功的机会。正是在这一点上清楚地显示出了我与弗洛伊德的分歧。弗氏的心理学及其哲学本质上是悲观的。这在他对人类未来的观点上尤其明显,34表现在他对治疗法的态度上。在他的理论基础上,他除了悲观失望并无他路。据他看来,人受本能驱使,本能至多只能通过“升华”得到调节。人寻求满足的本能倾向不可避免地在社会中遭到挫败,他的“自我”永远在本能趋势与“超我”之间被扔来抛去,这种“自我”本身也只能得到调节。“超我”的主要功能是压抑和破坏,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理想。希望达到个人的完美,那只是“自恋”。破坏性是人的本性。“死亡本能”驱迫着他或者去毁灭他人,或者去受苦。弗氏的所有这些观点都不承认有积极正面的态度可以导致改变,从而限制了他所发明的极有潜在能量的治疗法的价值。与此相反,我深信,神经症中的强迫性趋势并不是本能的,而是发源于人际关系的失调。我认为,随着人际关系的改善,这些趋势也能够发生改变,由此而产生的冲突也能真正消除。这不是说,基于我这种理论原则上的治疗法一点局限也没有。要确切无误地界定它的局限,还要先做大量的工作。但我的确认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根本的改变是有可能的。


病人的无望感不是用一个解释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假如病人开始认识到无望感的确是个问题,但最终能够得到解决,从而不再陷入绝望之中,不再认为那是无可挽救的,那么我们就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收获。就是这第一步,已使病人解放出来可以继续往前走了。当然还有起伏和曲折。在他得到了某些有益的认识时,会变得乐观甚至过度乐观,而一旦碰上一个更大的困难便马上旧病复发,又一蹶不振。尽管问题每次都要重新对待,但它对患者的钳制作用会减弱,因为他认识到自己实际上能够改变。从而,他的动力也随之增强。在分析过程的开头,这种动力也许只局限在他的小小的愿望上,即想摆脱自己最深感不安的症状。但随着病人越来越意识到他的桎梏,随着他体会到自由的快乐,这种动力也会愈渐强大。


他对受控伙伴的奴役方式也很有特性。这些方式都是大同小异,而且取决于两人的人格结构。施虐者会向受虐者施与一点恩惠,至少使受虐者感到这种关系可以维持下去。施虐者甚至会满足受虐者的某些要求。当然,从精神生活意义上来讲,这种给予少得可怜,只能勉强维持受虐一方的最低要求。但施虐者却会尽力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给予中具有独一无二的优越性。他会向对方指出,没有别的人能够这样理解他、支持他,给予他这样大的性的满足,给他提供如此多的乐趣。确实可以说,除我以外,谁也不能忍受你。可是,与此同时,施虐者又用将会有的好处来诱惑受虐者。他或暗示或明说要给对方以爱,答应将与其结婚,给对方在金钱、待遇上更多的好处等。有时,施虐者又向受虐者发誓说离不开他,从而更加加强了自己对受虐者的吸引力。由于施虐者的这种占有性控制以及经常贬低他人,他把受虐者与他人分隔开并孤立起来,所以,他的上述策略变得更加行之有效。如果受虐者变得完全依赖于施虐者,施虐者又可能威胁要离开受虐者。当然,施虐者还可能采取进一步的恫吓手段,不过那些手段自有其规律,我们将另文详述。自然,不考虑受虐者的性格特征,我们无法理解这一关系的发展。受虐者常常属于屈从型,所以害怕被抛弃。或者,他是那种把自己的虐待倾向深深压抑下去而变得可怜无助的人。关于这一点,下文将加以讨论。

这种关系必然滋生出的相互依赖性,不仅引起受虐者的忌恨,也同样使施虐者感到不满。如果施虐者有较强的孤独离群的倾向,那么,受虐者对他事事言听计从,处处模仿吸收,也只会引起他的恼怒。他认识不到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这种拆不开、拉不断的结,却责怪对方把自己死死抓住不放。在这种时候,他要抽身离去的要求,既表现了自己的恐惧和不满,也作为威吓对方的一种手段。


以这种观点来看问题,我们开始理解,为什么有虐待狂的人不能不诋毁他人。我们现在也能够明白了,患者的逻辑正是一种强迫性的、常常还是盲目的倾向,即要改造别人或至少改造他的伙伴。由于他自己达不到他的理想,他的伙伴必须达到才行。他把对自己无情的恼怒发泄到伙伴头上,尤其是对方显然有违于那种理想化意象时。施虐者有时会自问:“我为什么不停止对他的干预,让他自行其是?”但是,显然这种合乎理性的思想不能左右他的行动,因为内心的冲突还在进行并被外化。他通常把施与伙伴身上的压力合理化为“爱”或“关心伙伴的成长”。无须赘言,这并不是爱。这也不是旨在使伙伴依照自己的天性,遵循自己的规律得以发展。事实上,施虐者强加在受虐者身上的,是一种不能实现的目的,即实现施虐者自己的理想化意象。他为了排除自卑而发展起来的自以为是的态度,使他有一种自鸣得意的信心去达到他的目的。

理解了这种内心的斗争,我们就更能透视虐待狂症状所固有的另一个更普遍的因素了,这个因素就是报复性。这种报复的倾向像毒汁一样浸透了他人格中的每一个细胞。他必须是报复性的,因为这样才能把强烈的自卑赶出内心世界。由于他的自以为是使他觉得麻烦苦恼不应该与他沾边,所以他便认为那是别人亏待了他,害苦了他;由于他不明白自己沮丧失望的根源在自己内心,他自然把责任归咎于他人。在他看来,是别人毁坏了他的生活,他们必须做出补偿,必须自食其果。正是这种因素,窒息了他内心所有的同情和怜恤。为什么我要同情那些毁了我生活的人!何况他们过得比我快活!在针对具体不同的个人时,他的报复欲望是有意识的。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这是一种浸透了他整个人格的病态倾向。

我们对虐待狂倾向的人进行了这样的观察以后,看到了他是这样一种人:因为他感到自己被别人排斥在外,注定倒霉,于是便倒行逆施,盲目地将报复性恼怒发泄到别人身上。我们现在也懂得了,他通过使别人不幸,来试图缓解自己的痛苦。但这还不是全部的解释,单是破坏性趋势还不能解释这么多虐待狂表现所特有的那种忘乎一切的追求。其中必定还有某些更肯定的好处,某些对施虐者来说意义重大的好处,才驱使他有那一切的表现。我们这样说,似乎与我们先前的断言有矛盾,即先前认为虐待行为是丧失希望后的产物。一个不再怀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够有所希望,有所追求,而且是以这样的执着与狂热进行追求呢?然而事实是,患者主观上认为,他不仅平息了难以忍受的自我鄙视,同时还给自己造成了一种优越的感觉。当他铸造别人的生活模式时,他不仅获得一种令他鼓舞的权力感,还找到了一种自己生活的替代意义。当他在情感上利用别人时,他为自己提供了一种代偿性感情生活,这大大减弱了自己的贫乏空虚的感受。当他击败别人时,他得到了一种胜利的兴奋,这自然使他忘掉了自己可怜的失败。这种对复仇性胜利的渴求,也许是他最强大的动力。

他所有的追求也同样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激情与兴奋的饥渴。一个健康的、心理平衡的正常人并不需要这样的兴奋,越是成熟的人,越不在乎那种兴奋。但虐待狂患者的感情生活是空虚的。除了愤怒和胜利之外,几乎所有其他感觉都已被窒息了。他是一个虽生犹死的人,需要那些猛烈尖锐的刺激才能感到自己是个活人。

最后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对别人的虐待能给他一种力量感和自豪感,这便更加巩固了他无意识的自我万能感。在分析治疗进程中,患者对自己表现的虐待倾向所持的态度,经历着深刻的变化。当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倾向时,他似乎会以一种批判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倾向。但他暗示的这种摒弃错误的打算,并非真心诚意。他只是在口头上承认大众通行的标准,他可能不时有自我厌恶的感觉。不过,到后来,正当他打算放弃虐待狂生活方式时,他又可能突然感到自己要失去一个宝贵的东西了。那时他会初次有意识地体验到一种因为能对别人为所欲为而感到的兴奋。他可能开始担心,分析只会证实自己是可悲的弱者。我们在分析中常可见到这种凭主观产生的顾虑。分析治疗后,一旦把患者那种驱使别人为自己服务的力量剥夺掉,他便看到了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到一定时候,他会认识到,自己从虐待行为中取得的力量感和自豪感只是可怜的替代品。但他觉得这种替代物很宝贵,因为真实的力量与自豪对他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明白了这些收获所具有的性质,便可知道,我所说的丧失了希望的人也可能狂热地追求某些目标,这并不与前面的断言相矛盾。但他指望的不是更大的自由或更好的自我完成,而造成他的无望状态的因素依然没有变动他也不要求改变,他所追求的只是替代物。

他的感情上的收获也是通过替代方式而得到的。做个虐待狂,这意味着在生活中富于攻击性和破坏性,而且是通过他人得以实现的。但对生活中的彻底失败者来说,这是他能够采取的唯一的方式。他追求目标时表现得不顾切,正是因为感到绝望。由于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因此他只会有所获取。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虐待狂的努力是有确定的目标的,所以应该被看作一种旨在补偿的努力。虐待狂患者之所以如此狂热地追逐目标,是因为在占了他人上风的时候,他就可以忘掉自己受挫的沮丧和失。

这些追求中的破坏性因素不能不给患者本人带来反作用。我们已经指出了那种越来越严重的自卑感,另一个同样有意义的反作用是使患者产生焦虑。这部分是由于惧怕受虐者反戈一击进行报复,他害怕别人会以其道还治其身。在他的意识中,这种忧虑只表现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总想整他,即是说,如果他不经常保持攻势以防他人侵犯,自己就会吃亏。他必须高度提防,随时预见,察觉出可能向自己发起的进攻,不论自己的实际目的是什么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这种无意识中确认的自我神圣性是很有作用的,这使他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安全感。他决不会受到伤害,决不会暴露弱点,决不会发生意外,决不会感染疾病。的确,他是决不会死的。如果他仍然受到伤害,无论是因他人还是因为客观而引起的,他的这种伪安全感便一下被击碎了,他便可能惶惶不可终日。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焦虑是对自己内心的爆炸性和破坏性因素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像是随身携带着一个烈性炸警惕性,才能把危险因素严加控制,不让它们造成危害。可是假如他自忖酒量大而好酒贪杯,那些因素便会挣脱控制出现在表面,那时,他可能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在特殊情况下(比如对他来说是一种诱惑的东西),他的危险冲突也可能被自己意识到。这样,左拉的《人面兽心》一书中的虐待狂在受到一个姑娘的吸引时反而感到恐惧,因为这激起了他想杀掉她的谋杀冲动。患者在目睹意外事件或残忍行为时,也会受到恐惧的袭击,因为那些景象反而唤起了他的破坏冲动。

自卑和焦虑,这两种因素是虐待冲动被压抑的主要原因。压抑的深度和广度则各有不同,破坏性冲动常常只是意识触及不到罢了。笼统地说,非常令人吃惊的是,患者本人一直对自己表现出的虐待狂倾向毫无所知。他只是偶尔意识到自己有时会产生想虐待一个弱者的欲望,意识到自己在读到他人的暴虐行为时感到一种激动,或意识到自要是无意识的。他对自我、对他人的麻木感,正是遮蔽问题的因素。只要他的感情麻木状态不被解除,他便不能从感情上体验到自己的作为。同时,由于他自圆其说以掩盖虐待事实,他的诡辩不仅达到自欺的目的,还常常能够欺骗他人。我们不能忘记,虐待狂是严重神经症的最末阶段。所以,诡辩的具体表现取决于特定的神经症的构成。比如,屈从型奴役伙伴,他无意识中还以为是在爱。他有什么需要,就有什么要求。因为他是这么可怜无助,充满恐惧又体弱多病,他的伙伴就应该为他服务。因为他忍受不了孤独,伙伴就应该一直不离开他。他的责怪也是间接表现出来的,他总是无意识地向人说明,别人给了他多少苦头。

攻击型患者毫无伪装地表现自己的虐待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有意识的。他毫不迟疑地表现出不满、蔑视、要求,但他不仅觉得自己完全有理,还觉得自己很坦率。他还把对他人的忽视外化,把对他人的利用这一行为外化,威胁他人说,是他们的亏待损害了他。

孤独型在表现虐待倾向时,唯独显得温和客气。他以无声无形的方式挫败别人,以他随时打算抽身退出的姿态使别人感到不可依靠,暗示自己正受他们的纠缠或打扰,看到别人出丑便心中暗暗痛快。


如果我们检查一下发生在分析过程中的这些变化,我们还看到,这种变化包括了最先造成冲突的那些状态。神经症任其自行发展,则那些强迫性压力日趋严重,而治疗法所完成的道路则刚好与此相反。患者过去由于面临无助、恐惧、敌意、孤立而只好采取办法对付,从而产生了那些态度,现在那些态度越来越失去了意义,所以逐渐被抛弃了。的确,面对那些使自己讨厌但又欺负自己的人,如果自己有能力以平等地位与人相处,为什么要把自已抹杀或牺牲给那些讨厌的人呢?如果自已感到内心是安全的,能够和他人一样生活与奋斗,并不感受到那种经常的怕被淹没的恐惧,那么,为什么还要对权力或名气贪得无厌呢?如果自己有能力去爱,也不怕抗争,为什么还需要焦虑地回避他人呢?

摘录《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卡伦·霍妮(三)

一定类型的成功者往往只有个唯一的目标,这就是获得权力或财富。但如果拿这种人格的结构与神经症病人的人格结构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显著的差别。那些冷酷无情地追求成功的人,并不在乎,也并不想得到他人的爱。他既不需要也不指望得到别人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某种帮助还是某种慷慨。他深信他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依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当然,他会利用他人,但是他之所以需要他人的忠言,仅仅是因为这对他实现自己的目标有用。为爱而爱对于他毫无意义。他的欲望和他的防卫措施都仅仅沿着一条笔直的路线向前,这就是获得权力、名望和财富。即使是一个由于内心的冲突,才被迫成为这种行为类型的人,如果他内心没有什么东西干扰他这种追求,他也并不会形成神经症病人通常所具有的那些病态特征。恐惧只会促使他更加努力,以便使自己获得更大的成功,变得更不可战胜。

然而,神经症病人却会追求两个互不相容的目标方面,他极具攻击性地追求“唯我独尊”;另一方面,他又极其渴望被一切人所爱。这种夹在野心与爱之间的处境,乃是神经症病人内心的一个关键性冲突。神经症病人何以会变得害怕自己的野心和要求,他何以不愿意承认这些野心和要求,又为什么会阻止或完全逃避这些野心和要求,其主要原因,就是他害怕失去爱。换句话说,神经症病人之所以会限制自己的竞争心,其原因并不在于他有一个特别严厉的“超我”,这个超我不允许他的攻击倾向过分强大;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之境,具有两种两样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种是他的野心,另一种则是他对爱的渴这种。

困境实际上是无法解决的。一个人不可能既把他人踩在脚下,与此同时又得到他们的爱。尽管如此,这种压力在神经症病人心中实在是太大了,因此他确实企图解决这一困境。通常,他试图以两种方式来获得一种解决,种是使支配欲和因支配欲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怨恨合理化;另一种则是限制自己的野心。关于他如何使自己的攻击需要合理化,我们不妨谈得简略一些,因为它们的性质和特征,与我们在讨论神经症病人获得爱的方式,以及他们如何使这些方式合理化时所发现的那些性质和特征完全样。无论在这里还是在那里,合理化都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策略,它的目的在于使这些要求变得无可非议,从而使它们不致阻碍他被人所爱。如果说在一场竞争中他贬低了他人,侮辱了他人或者打击了他人,那么他自己倒是深深地相信他完全是客观的。而如果他想剥削他人,那么他自己相信而且企图使他人也相信,他此刻正非常需要得到他人的帮助。

正是这种对合理化的需要,比其他任何行为都更厉害地使一种狡猾而隐秘的不真诚渗透到一个人的人格中,哪怕这个人基本上还算诚实也是如此。同样,它也解释了神经症病人最常见的一种人格倾向,即一种顽固的一贯正确心理。这种心理有时候明显,有时候则隐藏在一种顺从或甚至是自咎(self-recriminating)的态度后面。这种一贯正确的态度往往被混同于“自恋倾向。然而事实上,它却与任何形式的自恋毫不相干,它甚至根本就不包含任何自鸣得意和自我欣赏的成分。因为,与表面现象相反,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一贯正确,而只是不断地、不顾一切地需要显得正当合理。换句话说,这乃是一种防御态度,它来自迫切需要解决某种问题的内在压力,而这种内在压力,归根结底乃是由焦虑产生的。


这种现象,几乎到处都可以观察得到。它表明这种或许可以称之为今日最普遍之邪恶的自卑感,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病人身上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正因为如此,才被他们顽固地加以坚持和保护。这些自卑感的价值就在于:通过在自己心目中贬低自己,借此使自己显得低人等以限制自己的野心,于是与竞争心理相关的焦虑就可以得到缓和。


如果直接的愿望满足会带来太多的焦虑,那么缓和这些焦虑就会比直接的愿望满足更为重要。因此,当一个害怕自己野心的人梦见自己被人打败,这并不表示他希望失败,而只表示他宁可失败,因为相对说来,失败对他的危害更小。


与精神病患者不同,神经症患者老是禁不住要怀着痛苦的敏感,把现实生活中成千上万不符合他头脑中幻想的琐事放在心上。因此,他对自己的评价自然会摇摆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无比伟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钱不值。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就在他最相信自己具有不同寻常的价值的同时,他又会惊奇于别人居然认为他十分重要。或者,就在他觉得自已十分可怜、十分低贱的同时,他又会因为别人居然认为他需要帮助而感到愤怒。他的这种敏感,可以比之于一个周身疼痛的人,任何一点最轻微的接触都会使他立即退缩。他很容易感到伤害、蔑视、冷落、渺小,并相应地报之以复仇般的憎恨心理。


我在前一章中提到,神经症病人往往感到自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以此来解释自己的痛苦。这种感觉可能十分模糊,极不确定;或者,它可能附着于某些为社会所禁忌的思想或行为,例如手淫、乱伦的愿望、希望自己亲人死去等。这种人往往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产生犯罪感。如果有人要求见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为我所做的某件事来找我算账的。如果朋友很久不上门或很久不写信来,他就会反躬自问,是不是我得罪了朋友。如果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他总是认定那是自己的过错。即使他人明显地做错了事情,明显地对不起他,他也仍然会想方设法为此而责怪自己。一旦发生任何争论,任何利益冲突,他都倾向于盲目地认定他人是正确的。

最后,如果某种不利的事件发生,例如失去某种机遇或遭到某种意外,神经症病人往往可能明显地感到更轻松更自在。这种反应,以及有时候他似乎故意安排或导致不利的事件发生,如果仅从表面上观察,很可能使我们做出这样的假定,即认为神经症病人的犯罪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需要使自己遭到某种惩罚,以便消除这些犯罪感。

另一种情形也表明,神经症病人的这种自我谴责,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犯罪感的表现。这就是:神经症病人在自己的无意识中,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钱不值。甚至就在他似乎被犯罪感所淹没的时候,如果别人真的对他这种自我谴责信以为真,他很可能变得怒不可遏。


这就是使神经症病人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必要改变自己,而且事实上用自我谴责代替了自我改变。对已经形成了的人格作任何改变,这对任何人说来都是极其艰难的。然而对神经症病人说来,这一任务却是双倍的很难。这不仅因为神经症病人更难于发现自己有改变其人格的必要,而且也因为焦虑使他人格中的许多态度成为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害怕看见自已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态度,并因而退缩不前,拒不承认自已有任何改变的必要。逃避这一认识的方式之一,是暗自相信通过自我谴责就可以“蒙混过关”。这种情形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如果一个人痛恨自己所做的某一件事情或痛恨自己未能做成某件事情,并因而希望改变造成这种情形的人格态度,他就不会使自己沉浸在犯罪感之中,那就表明他逃避了改变自己人格态度的困难任务。悔恨自责确比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容易得多。

顺便提一句,神经症病人蒙蔽自己,不使自己意识到有必要改变自己的另一种方式,是把自己现有的问题理智化(intellectualize)。那些喜欢这种做法的病人,从获得心理学知识,包括获得与自己有关的心理学知识中,得到了极大的理智上的满足,但他们却就此止步,停滞不前。这样,这种理智化的态度就被他们用来作为一种保护手段,以避免从情感上体验到任何东西,从而避免了使自己真正地意识到有必要改变自己。他们的这种态度,就好像是边注视着自己,一边说道:瞧,这多么有趣!


这些公开表现出来的谴责,往往不足以释放所有郁积在他心中的仇恨和不满;而要完全释放这些仇恨和不满,就需要通过一些间接的方式,一些允许神经症病人表现其仇恨和不满,同时又不必意识到这一点的方式。其中一些是无意间表现出来的,另一些则往往从他真正希望诅咒的人身上转移到相对无关的人身上(例如,一个女人可能会在对丈夫产生嫉妒的时候责骂她的女佣),或者更一般地转移到咒骂环境或埋怨命运上去。这些发泄方式作为“安全阀门”,其本身并不是专为神经症病人设计的。神经症病人间接地、不自觉地表现其种种对他人指责的特殊方法,是通过遭受痛苦作为其媒介的。神经症病人可以用遭受痛苦的方式,把自己作为一种活生生的谴责对象。妻子由于其丈夫常常很晚回家而生病,不仅比大吵大闹更有效地表达了她的嫉妒心理,而且还能得到在自己心目中是一个无辜受害者的额外好处。


在这种痛苦中,并不存在什么明显的利益可以获得,并没有任何观众可以被打动,并没有任何同情可以被赢得,也不可能通过在他人身上实现自己的意愿而获得一种隐秘的精神胜利。尽管如此,神经症病人仍可以得到一种收获,尽管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收获。在恋爱中招致失败,在竞争中受到挫折,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某些弱点或缺陷,所有这一切对一个充分意识到自己独特性的人来说乃是不可忍受的。因此一旦在自己心目中把自己降低到等于零的地步,成功与失败、优越与低劣的区别也就不再存在;通过夸张自己的痛苦,通过使自己沉浸在不幸或一钱不值的基本感觉中,这种令人恼怒的体验,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它的现实性。这种特殊的痛苦所带来的刺激也就被催眠,被麻醉了。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作用的原理,是种辩证的原理,它包含着在某一关节点上,量可以转化为质的哲学真理。具体地说,它意味着尽管受苦是痛苦的,然而使自己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却可以起到用鸦片来避免痛苦的作用。


旦我们认识到经过夸张的痛苦具有这种麻醉效果,我们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帮助,去揭示受虐倾向中可以为人门所理解的动机。但是,仍然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即为什么这种痛苦可以产生满足,因为这种满足显然不仅存在于性变态和性幻想的受虐倾向中,而且我们也相信它确实存在于神经症病人一般的受苦倾向中。

为了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发现一切受虐倾向所共同具有的那些要素,或者,更准确地说,发现隐藏在这些倾向下面的对于人生的基本态度。当从这一角度去考察这些倾向的时候,我们明确地发现,这一普遍的共同特性,乃是一种内在的软弱感。这种软弱感表现在对待自我、对待他人,对及对待命运的总的态度上。简言之,我们不妨将它描述为一种深刻的无意义感或甚至是虚无感。这是一种像芦苇一样很容易随风摇摆的感觉,一种处在他人手心之中,不得不唯命是从的感觉。这种感觉表现为一种过分顺从的倾向,或出于自卫而过分强调支配他人和绝不退让。这是一种对他人的爱的信赖感,是一种对他人的判断的依赖感——前者表现为对爱的过度需要,后者表现为对遭人反感的过分恐惧。这是一种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不得不让他人为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和做出决定的感觉,是一种善与恶统统来自外界,个人完全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这种感觉消极地表现为预感到大难临头,积极地表现为期待着奇迹发生,而自己却用不着动动手指头。这是一种没有他人提供刺激,提供手段和目标,人就不能生存,不能工作,不能享受任何事物的对于人生的总体感觉,是一种像奴隶一样任人摆布的感觉。我们将怎样来理解这种内在的软弱感呢?难道归根结底这不是一种缺乏生命活力的表现吗?在某些情形下可能是这样,但总的说来,神经症患者生命力的差异并不比正常人更大。那么,这是基本焦虑导致的一种单纯后果吗?不错,焦虑与此有某种关系,但如果仅仅是焦虑,则完全可能产生相反的影响,即迫使一个人去追求和获得更多的力量,以便使自己获得安全。

答案只能是:这种内在的软弱感根本就不是一个事实,被人们感觉为软弱并且显得像软弱的,仅仅是一种软弱倾向的结果。我们从已经讨论过的那些特征中可以发现这一事实:神经症患者在自己的感觉中无意识地夸张了自己的软弱,并且顽固地坚持着这种软弱。这种软弱倾向不仅可以通过逻辑推论而发现,在我们的工作中也往往能够或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并不能实现这一目的。偶尔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这一目的,有时候,获得满足的目的甚至明显地已经达到。一个病人去拜访一些住在乡下的朋友,当她到达的时候,先是因为没有人到车站接她,后来她发现有些朋友已离家外出,她因此感到十分失望。她说,到此为止,这完全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但接着她就感到自己陷入种十分孤独和绝望的感觉中。她很快就发觉,这种感觉与产生它的诱发因素完全不相称,远远超过了她所受到的刺激。而像这样沉溺在不幸的感觉中,不仅减轻了她的痛苦,而且甚至令人感到十分愉快。

满足的实现,在具有受虐性质的性变态和性幻想中,例如在被强奷、被毒打、被侮辱、被奴役的幻想以及它们的实施过程中,要更为常见和更加明显得多。事实上,它们不过是同一种软弱倾向的不同表现罢了。

通过沉浸在痛苦中来获得满足,体现了这样一种共同的原则,这就是通过把自己消融在某种更巨大的东西中,通过消除自己的个体性,通过放弃自我以及它所拥有的切怀疑、冲突、痛苦、局限和孤独,来获得最后的满足。5这正是尼采所谓的从“个体性原(principiumindividuationis)中解放出来;正是他称为“酒神”精神的那种东西,他把这种倾向视为与“日神”精神—它致力于积极地塑造和掌握人生——恰恰相反的一种人类基本追求。露丝本尼迪克特在谈到酒神倾向的时候,把它与人们企图获得狂欢体验的努力联系起来,指出这种倾向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中是何等广泛地存在,其表现形式又是何等多种多样。

无论神经症病人是使自己屈服于他人还是屈服于命运,无论他自愿承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所寻求的满足,都似乎无非是削弱或消除个人的自我,这样他就不再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者,而变成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客体(object)。

一旦受虐倾向像这样被整合到一种放弃个人自我的总体倾向中,它所追求的,并通过软弱和痛苦来获得满足,就不再令人感到奇怪;它已被置放到一个熟悉的参考系中。5神经症病人身上顽固的受虐倾向,就可以由这样一个事实来解释,这就是,这种受虐倾向同时可以作为一种保护手段以对抗焦虑,并提供潜在的或现实的满足。


当我们发现我们文化中的神经症患者都遭遇着同样的内心冲突,发现在较小的程度上,正常人也同样面临着这些内心冲突,我们就不得不再次面对我们一开始就提出过的那个问题:在我们文化中,是一些什么条件,使得神经症的形成恰好是围绕着这样一些特殊的冲突,而不是别的冲突。

摘录《 我们内心的冲突》卡伦·霍妮(二)

这种方式我称为外化作用,它是这样一种倾向:患者将内在的过程误以为是发生在自身之外,于是便认为是这些外在因素导致了自己的麻烦。与理想化行为相同的是,外化倾向的目的也是回避真实的自我。但不同的是,理想化行为对真实人格的再加工总还停留在自我的疆域以内,而外化倾向意味着完全抛弃自我。简言之,患者可以在他的理想化意象中求得逃避基本冲突的庇护所,但是,当真实的自我与理想化自我的差别太大,精神的张力再也无法承受时,他便不能再从自己得到什么依靠,于是,唯一能做的便是逃离自我,把每一事物都看成发自外部。

这种现象有一部分属于投射行为,即所谓个人问题的对象化。人们一般用投射作用来描述这样一种行为:自己身上有自己讨厌的那些倾向或品质,却把它看成是别人身上的东西。比如自己有背叛、野心、支配、自大、卑微等倾向,便怀疑别人也有这类倾向。在这个意义上,投射作用这一术语用得完全正确。然而,外化作用是一种更复杂的现象,罪责的推卸只是一个方面。患者不仅把过失当作是别人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当成是别人的。一个有外化倾向的人,会对弱小国家的被压迫者深感不安,但不能意识到自己感受的压迫。他可能感受不到自己的失望,但对别人的失望却深有体会。在这方面尤其重要的是他意识不到自己对他人的态度。比如,他会感到某人对他的怒意,而实际上他是自己对自己发怒。或者他感到对别人的怒意,而实际上他是对自己的恼怒。不仅如此,他会把自己的坏脾气或好心情,失败或成功都归咎于外在因素。他把挫折看成命定,把成功看成是天成,连心绪的好坏也是天气的缘故。

当一个人感到他的生活无论好坏皆取决于他人时,他自然一心想改变他人、改造他人、惩罚他人、影响他人,或保护自己不受他人的干涉。这样,外化作用导致的对他人的依赖——当然大不同于对温情的病态渴求所造成的依赖性。同时,它还导致对外在条件的过度依赖。他住在城内还是住在乡下,吃这种食物或是那种食物,早睡还是晚睡,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还是属于那个团体——这些都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了。这样,他获得了荣格称之为外倾的那种特性。但荣格把外倾看作气质倾向的片面发展,而我却认为这是患者企图用外化作用消除冲突。


病人那种看法的谬误在于:童年时代就在他内心逐渐形成的那些因素他无心过问,但是,这些因素却是现在正作用于他而且导致他目前病状的东西。比如,他幼时所见的众多的虚伪可能是他目前对人冷嘲热讽的原因之一。但如果他认为那是唯一的原因,那便是忽视了他目前的需求——讥诮他人。这种需要发端于他在不同理想之间左右为难的局面,为了解决这种冲突才干脆将一切价值观念弃而不顾。另外,在不能负责时他要去承担责任,而在应该负责时他又拒不负责。他不停地追溯童年时候的经历,就是为了使自己相信,他遭逢挫折是身不由己。同时他又感到尽管经受过危害性的影响,他的人格本来还是可以保持完好无损的,正像出污泥而不染的百合花。对此,他的自我理想化要负一部分责任,正是这种理想化使他不能认为自己曾经有过或现在还有缺陷或冲突。但更重要的是,对童年的反复叨念正是一种勤于自审的幻觉。但由于他把自己的问题外化了,他自然感受不到作用于内心的各种因素。这样,他不能把自己看成自己生活中的主动者。既然自己不再是推进器,那么便是一个沿山坡往下滚动而且只有一直滚下去的圆球,或者是一只被用作实验的南美豚鼠,一旦被限定,便永远被决定了。


所以,外化作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消灭的积极过程。它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病人疏离了自我,而这种疏离正是神经症所固有的现象。由于自我被消灭了,自然的结果便是内心冲突也被逐出意识。外化作用使患者更多地责难他人,报复他人,畏惧他人,结果以外在冲突取代了内心冲突。这尤其是因为外化作用大大地加剧了最早引起神经症的冲突,即人与外部世界的冲突。


神经症患者的实际行为与他的自我理想之间的差别很大,以至于我们十分奇怪患者本人居然看不到这一点。他不仅根本看不到,甚至对就在他面前出现的矛盾也木然无知。这种盲点现象是最明显的矛盾,它首先使我注意到冲突的存在和有关的问题。比如,一个具有屈从型各种特点的病人,虽然自认为是个像耶稣一样的大好人,有一次却用随便的口气告诉我,在办公会议上他恨不能用枪把那些同事一个个全给毙了。诚然,诱发这些类似杀生念头的毁灭性渴求在当时是无意识的,但问题在于他戏称为“好玩”的这种杀人思想,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圣徒般的自我理想化意象。

另一个病人是一位科学家。他相信自己献身于科学,自认是发明家。在决定自己应该出版哪一些著作时,他纯粹只从碰运气的动机出发,挑选那些他认为会得到最大反响的东西。他并不试图伪装或掩饰,只是像上边一例那样完全不知道这中间有矛盾。同理,一个把自己想成是善良和直率化身的男子,从一个姑娘手中索取钱财又花在另一个姑娘身上,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

很明显,在这几例中,视而不见的盲点作用的功能是将潜藏的冲突排斥在知觉之外。令人吃惊的是这种排斥居然那么容易地就实现了!因为这几例病人不仅有文化,还有心理学知识。如果只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对我们不想看的东西置之不理,显然不足以解释这一现象。我们应该补充一句:我们对事物视而不见的程度,取决于我们有多大的欲望去这样做。一句话,这种人为的盲点很简单地表明我们极不愿意承认冲突。不过这里面真正的问题是,像上述那些显而易见的矛盾,我们怎么能够如此熟视无睹?


带着冲突生活主要还意味着生命力的巨大浪费,这不仅是冲突本身造成的,还是试图解决冲突的各种错误办法造成的。当一个人在根本上处于分裂状态时,他是不能将精力集中于任何事物上的,他总是企图同时达到两个甚至三个相互矛盾的目的。这意味着他不是分散了精力就是自己挫败了自己的努力。犯前面一种毛病的人,像培尔·金特这种人物一样,他们的理想化意象诱使他们相信,自己在各方面都高人一等。一位属于这种病例的女性,想做一个理想的良母、优秀的厨师和女主人;想穿着体面,在社交和政治场合上大出风头;想当贤妻,又想有婚外私通,并且能做自己想做的创造性工作。无须说,她的这些渴求是不可能都实现的;她最终还将一事无成,而她的精力——无论她生来有多大的精力——都将被浪费掉。

更常见的是对某一个目标的追求也遭致失败,因为相互矛盾的动机相互阻碍了对方。一个男子可能想做人之良友,但他又想左右他人,发号施令,结果他的潜在可能性得不到实现。另一个人想他的子女出人头地,但他对个人权力的渴求和固执的自以为是使他达不到这个愿望。又有人想写一本书,但头痛如裂,或浑身疲软无力,尤其是在不能马上想到要说的话时。在这一例中依然是理想化意象在起作用:既然他是一位高手,为什么辉煌的思想不应该从自己笔尖下滔滔涌流而出,有如从魔术师的帽子里蹦出小白兔?于是,当没有什么预想的东西出现时,患者便对自己大动肝火。别人也可以有那种他打算在会上公布的高明观点,但他不仅要以一种一鸣惊人、压倒众人的方式表达这个观点,他还需要众口赞誉,无人反对。但同时由于他把自卑感外化,他又随时担心受到嘲弄讥讽。这样造成的结果是:他完全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即使他有可能得到一点思想,也不能产生出什么结果。另外还有一种人倒是思路清晰,有条不紊,但由于他有虐待狂倾向,便使自己与周围的人发生对立。我们无须再举更多这种例子,如果我们看看自己和周围的人,就能找到许多类似的例子。


相互矛盾的道德价值也可见于基本冲突。尽管患者竭力想使它们相互协调,它们还是不断对他发生影响。不过,这意思是说,没有哪一种道德价值被他或能够被他认真当回事。理想化意象尽管包括真实理想的因素,在本质上却是一种赝品,患者本人和缺乏训练的观察者要识别出这种伪造性质,其困难正像要识别出一张伪造的银行支票一样。我们已经说过,神经症患者可能真正相信他在对自己的理想紧追不舍,所以会谴责自己的每一个疏忽。这样,在追求他的标准时,他显得过分地兢兢业业。或者,患者可能在想到和谈到价值与理想时坠入自我陶醉。我所说的他不认真把自己的理想当回事,是指那些理想对他的生活不具有义务的强制力量,当他觉得方便或发现它有用时便遵循它的准则,否则便束之高阁。我们在讨论盲点作用和分隔作用时已见过这类病例,而类似情形绝少见之于对理想持严肃认真态度的人。如果那些理想是真的,也就不容易被随便丢弃,而患者尽管真正对某一事业有执着的追求,可一旦碰上任何诱惑则马上背叛那种事业。

摘录《我们内心的冲突》卡伦·霍妮 (一)

由弗洛伊德创始的精神分析学说,在近代和现代西方思想中具有突出的、独特的重要地位。但自从这一思想运动深入发展之时起,便产生了许多杰出的、持不同见解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对弗氏的正统精神分析学或偏离,或背叛,这样,不仅开拓了精神分析的新领域,也从不同的、全新的角度揭示了弗洛伊德思想固有的矛盾和缺陷。其中,卡伦·霍尼作为新弗洛伊德学派的代言人,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出发,对弗氏的学说做出了重大的修正和批判。这主要表现在她以文化决定论取代了弗氏的生物决定论。比如,人的内心冲突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系列神经症状,一直是心理学的主要课题,但在霍尼之前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更少有人以科学的态度对之进行严密、细致的分析。有的心理学家即使触及这一类问题,也未能做出较为中肯的、较有说服力的解释。

比如弗洛伊德就认为人的内心冲突是压抑与被压抑这两种力量之争,而强迫性内驱力则具有本能的性质,追求的是满足。总之,冲突的根源来自生物的、生理的因素。而本书作者认为,冲突来自于困扰人的内心的相互矛盾的神经症倾向,这些倾向的产生不仅可以归因于偶然的个人体验,更主要应归咎于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特定的文化环境,后者归根结底决定着前者的特殊形式。这些冲突的出现表明一个人与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发生了紊乱和失调,也就是说,冲突的根源在于人所处的社会文化状态,与他的社会性——而不是生物性或动物性——生活密切相关。这样,作者使人重新回到他本来就生存于其中的社会这个背景之中,而不是把人孤立出他所属的社会文化环境,无视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只把人局限在像弗洛伊德的本能说那样一个极具片面性的狭小范围内。

又比如,与弗氏的带有严重主观色彩的“力比多”理论不同,作者认为被弗氏看作“力比多”的那种东西实际上只是处于神经症冲突中的人对温情与友爱的渴求,其诱因是焦虑而不是性欲,其目的是在与人相处时得到安全感而不是性欲的满足。诚然,作者并不否认个人以往的体验所具有的意义,但她认为精神分析的重心不应该是处处沿用过去的经验来解释现在的困扰,而应该是立足于当前在人的内心相互作用的各种因素,帮助受困扰的人认识并改善与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这就给我们提出了建设性指导而不是像弗洛伊德的那种悲观主义的决定论。


首先我要申明:有冲突并非就是患了神经症。生活中总有我们的兴趣、信念与周围的人发生冲撞的时刻。所以,正像在我们与环境之间经常发生这类冲突一样,我们内心的冲突也是生命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动物的行为主要取决于本能。它们的交配、育雏、觅食、防卫等都是在不同程度上被决定了的,不以个体的意反的欲望之间决定取舍。比如,我们想一人独处,又想有人做伴;我们既想学医,又想学音乐。或者,在我们的意愿与义务之间有冲突。例如,有人陷入困难正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却渴望与情人幽会;我们也许左右为难,既想赞同别人,又想反对他们。最后,我们也许动摇于两个价值观念之间。比如,战争期间我们相信冒险出征是义务,但也认为留下来照看亲人是责任。

这类冲突的种类、范围、强度主要取决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文明。如果文明保持稳定,坚守传统,可能出现的选择种类则是有限的,个体可能发生的冲突也不会太多。但即使是这样,冲突也并没有消失。一种忠诚会与另外一种忠诚相矛盾;个人欲望会与集体义务相矛盾。但是,如果文明正处于迅速变化的过渡阶段,此阶段中相互根本矛盾的价值观念和极为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时并存,那么,个人必须做出的选择就多种多样而难以决定了。他可以人云亦云,也可以我行我素;可以依附于某个集体,也可以独自隐居;可以对成功表示崇拜,也可以对之表示蔑视;可以坚信有必要严厉管束儿童,也可以认为应该放任自流。他可以相信男人和女人应该有不同的道德标准,也可以认为男女应该有同一个标准;他可以认为两性关系是人的情感表现,也可以认为它与情感并无关系;他可以怀有种族偏见,也可以认为人的价值不取决于肤色或鼻形。他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许多选择。

无疑,生活在我们的文明之中的人,必须经常进行这样的选择。所以,在这些方面,我们有冲突,那是不足为怪的。但最令人吃惊的事实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冲突,所以也拿不出什么具体办法来解决这些冲突。他们一般都是让自己任随事件的摆布。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实际状况,做了妥协还不知道,卷入了矛盾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儿指的是正常人,一般的、没有神经症的人。

所以,要认识到矛盾的存在并在此基础上做出决策,是有前提条件的。这样的前提有四重性:我们必须明白自己的愿望是什么,或者更重要的是,明白我们的感情内容是什么。我们是真的喜欢某人,还是因为我们应该喜欢他于是就自以为喜欢他了?假如我们的父母去世了,我们是真正悲伤,还是只照惯例表示一番感情?我们是真正渴望当律师或医生,还是因为那种职业在我们眼中显得体面和有利可图?我们是真正想要使自己的子女幸福和有独立能力,还是只是口是心非地表示这种意愿?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这类问题看似简单却不好回答,就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需要是什么。

由于冲突常与信念、道德观等有牵连,所以,只有我们已经具备了一套价值观念,才谈得上认识那些冲突。从他人得来的、还没有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的观念,很少导致冲突,也很少能指导我们做出决策。当我们受到新的影响时,这样的观念很快就被放弃,由新的观念取而代之。如果我们把别人看重的价值观简单地拿过来当作自己的,那么,本来以我们的利益为中心的冲突就不会发生了。例如,假如一个儿子从不对心胸狭窄的父亲有所怀疑,那么,在父亲要他从事一项他不喜欢的职业时,他心中就不会发生什么冲突了。已婚男子如果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实际上就陷入了冲突之中。在他无力确立自己对婚姻的信念时,他便干脆选择阻力最小的途径,而不去面对冲突做出决定。

即使我们认识到了这样的冲突,我们必须愿意而且能够摒弃矛盾的两方面中的一面。但极少有人能做到断然取舍,因为我们的感情和信念是混淆不清的。也许,说到底还因为我们多数人并没有强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所以不能有所舍弃。

最后,要做出一项决策,其前提条件是决策人愿意并有能力对决策负责。这当然包含做出错误决策的危险,但决策者愿意承担后果而不会怪罪他人。决策者会有这种想法:“这是我的选择,我自己的事。”他必须首先具有内在的力量和独立性,我们现在多数人都达不到这一要求。

由于我们当中许多人都陷在冲突的桎梏中(尽管我们没有意识到),所以我们便趋向于以妒忌和羡慕的心情去看待那些似乎悠然自得、毫无这类冲突的人。这种羡慕也许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些人可能是强者,他们确立了自己的一套价值。或者,由于时间的流逝,冲突的威力已消失,做决策已无必要,他们便获得了一种从容沉静的风度。但外表也可能只是假象。常常,我们欣慕的人由于他们缺乏热情、随波逐流或投机取巧,而没有能力真正面对冲突或靠自己的信念去设法解决冲突,所以,他们并无主动意志,只是偷懒取巧而占了便宜罢了。

能够在体验冲突时又意识到冲突,尽管这可能叫人痛苦,却可以说是一种宝贵的才能。我们愈是正视自己的冲突并寻求自己的解决方法,我们就愈能获得更多的内心的自由和更大的力量。只有当我们愿意承受打击时,我们才能有希望成为自己的主人。虚假的冷静植根于内心的愚钝,绝不是值得羡慕的,它只会使我们变得虚弱而不堪一击。


我持这种异议的理由后面会变得明显,这里只说一点:我不相信欲望与恐惧之间的冲突能够解释神经症病人内心遭受分裂的程度,或能够解释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那种结果。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精神状态必然暗示,神经症病人还保持了为某一目的而全心全意奋斗的能力,只是恐惧所引起的阻碍作用挫败了他的努力。而在我看来,冲突的根源在于神经症患者丧失了一心一意争取某物的能力,原因在于他的愿望本身就是四分五裂的,就是说,相互抵触的。这就构成了比弗氏想象得远为复杂的情况。


凡带有肯定、报复、勇猛等性质的感情和冲动都被压抑下去,这还产生另一种作用。那正是患者的诸多尝试中的一种,其目的在于消灭冲突,制造一种统一、和谐与完整的感觉。我们内心对人格统一的渴求并不是一种神秘的欲望,有两个因素促成这一欲望:其一是我们的实际需要,即我们的生活之轮必须照常运转,而当我们被方向相反的驱力持续地逼迫时,则做不到这一点;其二是我们产生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怕被分裂。突出一种倾向而把其余倾向窒息掉,正是一种无意识的尝试,企图对人格进行组织。它是患者的一种主要的解决冲突的办法。

于是,我们发现患者严厉压制自己的所有攻击性冲动,有两个目的: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不能受到威胁,他的人为的统一不能被破坏。攻击性倾向越具有破坏性,越是需要严格地加以清除。患者只是退守,不敢要求,从不拒绝别人之所求,总是表示喜欢别人,永远屈居次要地位,躲在后台,等等。换言之,屈从、讨好等倾向更加强烈,它们变得更带强迫性,更加盲目。


患者把自己的需要误当作温情,把与之相关的东西误认为是真有能力去爱,而且将自己的攻击性甚至破坏性倾向排除在外。换言之,他忽视的是整个神经症冲突。他所指望的,是消除冲突的有害后果而又不对冲突本身进行任何改动。这种态度正是每一种企图解决冲突的神经症式的努力所特有的性质,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努力到头来注定失败的理由。不过,对于把爱作为解决手段的情况,我们还得说一句。如果“屈从型”患者真的幸运地找到一个伙伴,这伙伴有力量也有温情,或者这伙伴的神经症刚好与他自己的相互弥补,那么,他的苦恼有可能大大减轻,甚至会感到一定程度的快乐。多数情况不是如此,他将在尘世中寻找天堂,这种关系只会将他推入更深的不幸,他极有可能将自己的冲突带进这种关系中从而毁掉这种关系。这种关系的最好可能性也只是缓解实际的忧烦,而只要他的冲突得不到解决,他的健康发展之路就是被堵死的。


攻击型患者也并非确信别人不对,他只是武断地认为自己正确,因为他需要这种主观的自我肯定,正如一支军队需要一个安全的阵地才能发起进攻一样。轻易地承认一个并不是非承认不可的过失,他认为这不仅暴露出他的愚蠢无知,而且暴露出他的软弱可欺,而这是不可饶恕的。

摘录《新艺术的震撼》罗伯特·休斯(一)

乔治·修拉

《格拉维林水道港口》(PortofGravelinesChannel)

1890

布面油画

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

修拉是一个早慧奇才,死的时候不到三十二岁。很少有艺术家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找到自己的风格。修拉不仅找到了一种风格,而且他的风格是十五世纪以来,发展得最明晰的一种古典风格,这种风格以点彩为基础。印象主义的单位是笔触,无论肥或瘦,干净或污脏,有条纹,乌贼喷墨状,或者透明,在形式上总是难以预测,又总是与形式方向的描画相关,本能地混合起来,以便符合期实证主义和科学乐观主义之子。由于有了元素周期表,人类似乎知道了现实的所有构成部分——物质的积木块本身。能不能够把视觉拆解到最细的颗粒,由此建构一种看待事物的客观语法呢?修拉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而他的理论建筑在色彩分析和视觉观察的科学研究上。在这些研究中,对他产生最大影响的是欧仁·舍夫勒尔1839年所著《色彩同时对比法则》(TheLawofSimultaneousColourContrast)一书。舍夫勒尔表明,局部色彩是在眼睛上混合起来的。纯粹色彩的一点,能在视网膜上产生周围互补色光环的一种印象。例如,带蓝色边缘的橘色,带绿色边缘的红色,带黄色边缘的紫色。这些周遭光环的“干扰”意味着,每一种色彩都会改变其相邻的色彩。因此,色彩视觉是一种互相作用,一片互相连接的事件之网,而不是简单地向眼睛一个接一个地交代色彩。修拉决意要明确地表现这一点,他把色块画得很小,缩减到色点。于是产生了这个名词“点彩派”。色点一个挨一个,仿佛珊瑚虫样成百上千地生长,而且(也像这些细小的生物),珠联璧合成坚硬的沉淀体,一种成型的珊瑚礁石。画布上每平方英寸,有着如此之多的色点,这意味着修拉可以置换他需要的所有色彩和明暗对比。当然,这并非一个流动的系统,这种画法更适于画宁静、神圣、光亮的主题,而非骚动的、戏剧性的场面。

而这种画法最适合的就是风景。修拉经常造访法国北部坐落在英吉利海峡之滨的几座港口城市。他画的那些光秃秃的海滨大道,平坦的海平线,以及光明照耀下的宁静,显露出一种使人吃惊得喘不过大气来的视觉分析力量。《格拉维林水道港口》(图72)看上去很简单,但只要回想一下,就觉得它多么天衣无缝。色彩上哪怕产生一点点错误,都会戳坏那片由色点交织而成的绷紧、沙质、奶油色的画面。如果修拉的基底系统和他描绘的更大形式之间构成的那种协调稍有松弛,就会留下麻疹的视觉效果。恰恰相反,画上有一种完美无缺的清癯感,水道空气的雾霭和亮度,纤发毕露地转换成形式(还不仅仅靠色彩来烘托)。画面上因缺乏入射角而哄着眼睛重新审视作为该画根本主题的光线分析。画面上疏朗的高光点有纺锤般的桅杆、一座灯塔、一根系缆柱,以及港湾呈弧形的一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很难再找到另一幅把自身作为思想风景更加细腻地呈现的画了。

73.乔治·修拉

《大碗岛上的星期日下午》(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Jatte)1884—1886

布面油画

芝加哥艺术学院

74.皮维·德·夏凡纳

《希腊殖民地玛西利亚》(Massilia,GreekColony)

1869

壁挂布面油画

马赛美术馆

1886年在独立派沙龙(SalondesIndépendants)中看到这幅画的一些批评家,笑修拉不该把现实掩盖在一大堆彩色的虱子(色点)下面,或取笑他的“亚述”式的画中人…….他在这方面的灵感,部分来自法国艺术家皮维·德·夏凡纳(1824—1898)的作品,后者所作的壁画,现在依然装饰着巴黎的先哲祠。这是一位专画庄严朴素,理想化的“复古风格”(all’antica)寓言的画家。夏凡纳对侧面像和刻板、拘谨的姿态的驾驭,他的惨白光线和解析式的构图,都使巴黎的艺术家们觉得十分“现代”,而他的影响在雷诺阿、高更、马蒂斯、莫里斯·德尼,甚至蓝色时期的毕加索,以及修拉身上都可以看出来。在某些方面,《大碗岛》似乎派生自夏凡纳描绘的马赛建城的阿卡狄亚式景象(图74)。难怪修拉的朋友、批评家菲利·菲内翁这样描写《大碗岛》,“……给四十来人添加了一种神圣而简洁的风格,严格地从背后、前面或侧面加以处理,呈直角而坐,呈水平方向伸展,挺得笔直,宛如一个现代化的夏凡纳”

……..修拉的现代性中,有一部分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正因为这是一幅有距离感的画,一个表面,而不是一扇窗户,它才使观画人驻足流连,思索其语义。艺术作为语言的景观,颇令修拉着迷,也令所有的艺术家着迷。但在1880年之前,这一点还没有经常成为作品的主题。修拉觉察到,在现代主义的意识中,有着某种原子化的、分裂的和分析的东西,而他的作品预示着艺术将越来越多地指涉自身的方式。在极度自我意识的状态中,要想建造一种统一的意义,意味着必须把主题分成微小颗粒,然后在具有正式秩序的视觉下加以重组。现实只是在作为一张细小而清晰的静感之网络时,才会成为永恒。说到底,这就是《大碗岛》的意义:无限的分裂,无限的关系,以及为使它们成为肉眼可见而作的挣扎——哪怕这是以牺牲“真实生活”为代价的。

75.克劳德·莫奈

《干草垛》(Haystacks)

1891

布面油画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76.克劳德·莫奈

《鲁昂大教堂(日光)》[RouenCathedral:ThePortal(Sunlight)]

1894

布面油画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无论如何,在1891年,莫奈展出了他的第一个绘画系列:一组干草堆的十五种景色。一垛垛圆圆的干草堆,跟人造物一样,也几乎没有形体。莫奈的这个选择,就像当年的库尔贝,决心一定要把远处一堆他实际上分辨不出来的棍子画出来。这些干草堆是光线的中性贮藏器(图75)。但那是他们的观点,莫奈想展示十五种光线无限变幻的效果,这可以在一天不同的时候,在不同的天气下,根据一种主题画出来。他的意图是想让每堆干草垛看起来像某种既平淡无奇,又无穷无尽,可以阻挡住人眼带来的所有审视和歧视。“一粒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莫奈把这一垛垛干草赋予了魔幻的色彩,仿佛它们是彩绘玻璃,接下去便绘制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仿佛那是一垛干草。1892年,他在鲁昂大教堂西面的对过租了一间房,然后在不同的光线条件下,对同样的立面绘制了二十几幅画。当然,他在绘制这座建筑物时,并无任何宗教动机。莫奈并非一个虔诚的法国人。历史上从来无一座如此受人景仰的建筑物,被人以现在时如此坚决地画进画中,也从无这样一个著名的宗教建筑,被人以如此世俗的方式进行处理。事实上,莫奈把鲁昂大教堂处理得像一棵白杨,一垛干草,或一块草坪,这种决定直至今日仍然有点儿让人不安,因为这暗示人的意识比任何宗教都更重要。《鲁昂大教堂》画出来后,色彩横流,稀糊糊的,就像表面有沙粒,快融化的冰激凌(图76)。画的密度驱除了气氛,教堂表面不再沐浴在空气之中,而是包上了一层油彩的外壳。

莫奈通过系列绘画宣称,他的主题不是一个景色,而是看那个景色的动作——一种思维过程,主观地展开,永远也不固定,永远在成为着什么。这种分析不能在敌意的或不愉快的题材上完成,因为太容易分散注意力。主题必须是着迷的。沉思必须始于愉悦,而不是痛苦,它必须始于自我的中心,而不是受扰动的边缘。“艺术是一种奢侈,”居斯塔夫·福楼拜曾说,“它需要白色的、宁静的手。”表现画家这种心境的一个象征,就是克劳德·莫奈在距巴黎十五英里的吉维尼小镇附近建造的一座花园。他在那儿从1883年住到1926年去世,一直画着他所拥有的东西。

摘录《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卡伦·霍妮(二)

爱可以成为压抑敌意的另一个原因。当父母缺乏对子女的真诚的爱时,他们往往会在口头上加倍强调他们是如何爱自己的孩子,如何愿意为孩子呕尽心血。一个处在这种环境中的孩子,特别是那些在另一方面又不断受到恐吓的孩子,可能紧紧抓住这种爱的代用品不放,不敢有任何反抗心理,唯恐会因此而失去做乖孩子所得到的奖赏。在这种情形下,孩子心中所信奉的格言是:我必须压抑自己的敌意,否则我就会失去爱。


在继续描述神经症病人基本焦虑的种种内涵之前,我们必须讨论一个很可能早已在许多读者心中产生了的疑问:这种针对他人的基本焦虑和基本敌意,被你说成是神经症的基本构成因素,然而,它难道不是一种正常的态度?难道它不是秘密地——或许程度较轻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心中吗?

要讨论这一问题,就必须区分两种观点。如果“正常”一词意味着一种普遍的人类态度,我们可以说,在基本焦虑与德国哲学、德国宗教中所说的“生之苦恼”(AngstderKreatur)之间,的确存在着一种正常的必然联系。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是:在一种比我们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例如在死亡、疾病、衰老、自然灾害、政治事件、偶然事故面前,我们大家事实上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是在童年时代的无能为力中,然而这一认识却一直伴随我们的整个一生。与基本焦虑一样,这种“生之苦恼”在面对更大的力量时,也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并不认为这些力量中包含着敌意。


如果这种遵命的态度并不附着于任何制度或个人,它就会采取更为一般化的形式,表现为顺从一切人的潜在愿望,避免一切可能招致的敌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可能压抑他自己的一切需要,压抑他对别人的批评,宁愿遭别人辱骂而不还击,并且随时准备不分好坏地帮助一切人。偶尔,人也会意识到他这些行为下面隐藏着的焦虑,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完全意识不到这一事实,而且还坚定地相信:他们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大公无私或自我牺牲的理想,这种理想是如此远大,以致他们完全放弃了自己个人的愿望。不管顺从采取特定的还是一般的形式,其基本想法乃是:如果我放弃自己,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种顺从态度同样也可以服务于借爱获得安全的目的。如果爱对一个人是如此重要,以致他的全部生活安全感都建立在爱上,那么,他是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的;而这一点原则上即意味着顺从他人的愿望。但由于人往往无法相信任何爱,因此他的顺从态度就不是旨在赢得爱,而是旨在赢得保护。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只有通过彻底的顺从,才能获得安全感。在他们心中,焦虑是如此巨大,对爱的不信任是如此彻底,以致爱的可能性完全被拒之于门外。


只要生活允许这样做而不招致任何内心冲突,则单独地、片面地采取这四种策略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成功地给人带来他所需要的安全保障。但这种片面的追求,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即导致整个人格的萎缩。例如,在一个要求妇女服从家庭或丈夫,遵守传统规范的文化结构中,一个采取顺从方式的女人,完全可能得到安宁和许多次要的满足。再例如,一个一心只想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君王,其结果也完全可能是获得最大的安全感和事业上的成功。然而事实上,对一个目标的直线追求,却往往并不能成功地实现其目的,因为它所提出的要求是如此过分,如此欠缺考虑,所以它们往往与周围环境发生冲突。更常见的是:人们往往并非仅仅通过一种方式,而是同时通过几种互不相容的方式,来从一种巨大的潜在焦虑中获得安全感。因此,神经症病人就可能同时被自己内心种种强迫性需要所推动,一方面希望统治一切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被一切人爱;一方面顺从他人,另一方面又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们身上;一方面疏远他人,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他们的爱。正是这些完全不能解决的冲突构成了神经症最常见的动力核心。


动机和驱力的不同还会造成感觉和行为的不同。如果我们是被任何一种直接的、希望获得满足的愿望所驱使,我们的态度中会包含一种自发性与选择性;但如果我们是受焦虑的驱使,则我们的感觉和行动都带有强迫性,并具有不择对象的特征。当然,存在着许多过渡阶段。在一些本能性驱力中,例如在饥饿和性欲中,由于在极大的程度上要受来源于匮乏的生理紧张的制约,所以这种生理紧张有可能达到这样一种地步,以致获得满足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强迫性和不择对象的特点;


如果神经症病人的心理状况正如他心目中经常想象的那样,那么,他要得到爱就应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如果要我大致地说出神经症病人心中的感觉和印象,那就有些类似下面这样的情况:我所需要的是如此微乎其微,不过是希望他人应该对我友好,应该给我以善意的建议,应该同情和理解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无害的、孤寂的灵魂;我只是急切地希望给他人以快乐,并不急切地希望伤害任何人的感情。这就是他心目中所想象所感觉的一切。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敏感、他的潜在的敌意、他的苛刻的要求是如何严重地干扰了他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他也不可能正确地判断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以及别人对他做出的反应。因此,他自然感到茫然不解:为什么他的友谊、婚姻、爱情、工作、事业都经常不令人满意。他往往把这一切归结于他人的错误,认为是他们不体谅、不忠贞、不道德的缘故,或者就是某些深不可测的原因使他不具备受大众欢迎的天赋。因此他始终不断地追逐爱的幻象。


虽然要明确地说爱是什么的确非常困难,但我们却可以明确地说爱不是什么,或者明确地说,哪些因素是与爱背道而驰的。一个人可以非常喜爱另一个人,但仍然有时会对他发怒,不答应他的某些要求,或希望自己能避开他而不受他的打扰。但这种有外界原因的愤怒或退缩态度,与神经症病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后者任何时候都在警戒或提防他人,把他们对第三者的任何兴趣都视为对自己的忽视和轻慢,把他们的任何要求都视为强迫,把他们的任何批评都视为侮辱。这当然并不是爱。同样,爱是允许对别人的某种性格或某种态度提出建设性批评的,以便如果可能的话,对他人有所裨益;但指望他人尽善尽美,对他人提出种种不能容忍的要求却并不是爱。因为正如神经症病人往往表现出来的那样,这种要求中包含着一种敌意:“如果你不能尽善尽美,那就滚你妈的蛋吧!”


但我们在讨论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的时候,却必须小心谨慎,切不可粗枝大叶、泥而不化。尽管爱不能容忍为了某种满足而利用对方,但这绝不意味着爱应该完全是利他主义的和富于献身精神的。那种自己不需要对方任何东西的感情,同样也不配叫作爱。那些表现出这种想法的人,恰恰透露了他们自己不情愿给他人以爱,而并不表明他们对此有一种深思熟虑的信念。我们当然希望从我们所爱的人那儿得到某些东西——我们希望得到满足、忠诚、帮助;如果需要的话,我们甚至可能希望得到一种牺牲和奉献。一般而言,能够表现出这些愿望,甚至为此而奋斗,乃是表明心理健全的指征。爱和对爱的病态需要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在真正的爱中,爱的感受是最主要的;而在病态的爱中,最主要的感受乃是安全感的需要,爱的错觉不过是次要的感受罢了。当然,在这两者之间还存在各种不同的过渡状况。


它可能被一种不顾一切地努力要体贴对方,或甚至为对方做出牺牲的态度所掩盖,但这些努力通常并不能防止出现某些不受欢迎的反应。例如,一个妻子可能主观上相信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但每当她丈夫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专心于自己的爱好或分身于自己的朋友时,她就会嫉恨反感,抱怨唠叨,闷闷不乐。又如,一个过分操心的母亲可能相信自己为了孩子的幸福愿意做任何事情,但事实上她却根本不考虑子女独立发展的需要。

以对爱的追求来作为保护手段的神经症病人,几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缺乏爱的能力。他们中大部分会把自已对他的需要,错误地视为一种富于爱的气质,不管是对个另人的爱还是对全人类的爱。他们有一种迫切的理由要坚持并捍卫这一错觉。放弃这一错觉即意味着正视自己一方面对他人怀有根本的敌意,另一方面又仍然需要得到他人的爱这种感情上的困境。我们不可能瞧不起一个人,不信任个人,希望破坏他的幸福与独立性,而与此同时又渴望得到他的爱、他的帮助和支持。为了同时实现这两种事实上互不相容的目的,我们就必须严格地把这种敌对的态度从意识中驱逐出去。换句话说,这种爱的错觉,虽然一方面乃是由于完全可以理解地混淆了真正的爱与对他人的需要的缘故,另一方面却具有使爱的追求变得可行的特殊功能。

在满足自己对爱的饥渴时,神经症病人还会遇到另种基本障碍。尽管他可能成功地获得——哪怕是暂时地获得——他所需要的爱,但他却不能真正接受这种爱。我们本期望看到他接受和欢迎任何给予他的爱,就像久渴思饮的人那样急不可耐。事实上,这种情形虽然也发生了,但却仅仅是暂时的。每一位医生都知道,和蔼亲切,真心体谅病人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即使任何治疗也没有进行,只不过对病人作了一番热心的关怀和认真的检查,一切生理症状或心理症状也有可能突然消失。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人爱的时候,他所患的情境神经症即使十分严重,也有可能彻底痊愈。伊丽莎白·芭蕾特·白朗宁3就是这种情形的著名例证。即使病人患的是性格神经症,这种关心不管它究竟是爱,是一种兴趣,还是一种医生的关怀都足以减轻焦虑,并从而改善病人的状况。

任何形式的爱,都可能给神经症病人一种肤浅而表面的安全感,或甚至是一种幸福感。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不相信它,对它表示怀疑和恐惧。他不相信这种爱,因为他固执地相信没有任何人可能爱他。这种不被人爱的感觉,往往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信念,它不因任何事实上相反的经验而动摇。的确,它可能因为被视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根本不反映在人的意识里,但即使它模糊不清,它也仍然像它经常被自觉意识到时那样,是一种坚不可摧、毫不动摇的信念。同样,它也可以隐藏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下,表现为一种玩世不恭的傲慢,这样它就很可能令人难以发现。这种不被人爱的信念,极其类似于那种不能够去爱的状态;事实上,它正是对那种不能去爱的状态的自觉反映。显然,一个能够真正喜爱他人的人,自然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人也会喜爱自己。

如果这种焦虑确实根深蒂固,那么,任何给予他的爱都会受到怀疑,这种爱会立刻被设想为来自种种不可告人的动机。例如,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这种病人会认为精神分析医生之所以帮助他们,乃是出于他自己的野心他之所以给他赞赏和鼓励,仅仅是出于治疗的目的。我的位病人,就把我在她情绪极不稳定的一段时期,要求每个周末去看她一次的建议,视为一种正面的侮辱。公开表示的爱,往往被视为一种奚落或羞辱。如果一位富于魅力的少女公开地向一位神经症病人表示她的爱,这位神经症病人完全可能把它当作一种取笑,或甚至当作一种居心叵测的有意挑逗,因为这位姑娘居然会真心爱他,这一点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对这种人的爱不仅可能遭到怀疑,而且还可能激发正面的焦虑。这就仿佛是:屈服于一种爱即意味着陷入罗网而不能自拔,或者,相信一种爱即意味着居住在吃人生番之中而被解除了武装。神经症病人在开始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他真正的爱时,往往可能产生一种极大的恐惧感。

最后,爱的证实还可能产生对失去自主性的恐惧。正如我们即将看见的那样,情感上依赖,对任何一个没有他人的爱即无法生活下去的人来说,都会成为一种现实的危险;因而任何与之相似的事情,都可能遭到不顾一切地拼命反抗。这种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避免他自己的任何正面的情感反应,因为这种反应会立刻导致失去自主性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危险,他必须蒙蔽自己,不让自己意识到他人确实是善意的和友好的;他会想方设法地消除切爱的证据,以便在自己的感觉世界中,坚持认为他人是不友好、不真诚或甚至是心怀恶意的。由这种方式产生出来的情境,非常类似另一种情境:一个人因饥饿而寻求食物,而一旦食物到手却并不敢吃,因为害怕它可能有毒。因此,简而言之,对那些受自己基本焦虑的驱使,因而不得不寻求爱来作为一种保护手段的人来说,获得这种如此渴望的爱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产生这种需要的情境,本身就妨碍了这种需要的满足。


对爱的病态需要可能会集中在某个个别的人身上,例如集中在丈夫、妻子、医生、朋友身上。如果是这样,贝那个人的忠诚、关怀、友情乃至那个人的在场,都会具有无比的重要性,但这种重要性却具有一种悖论的性质。方面,神经症病人需要他人的关注和在场,他害怕被人讨厌,一旦别人不在身边他就会觉得受到冷落;另一方面当他与自己的偶像在一起时,他却丝毫也不感到幸福。如果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矛盾,他一定会感到困惑不解。但是,根据我已经说过的那些现象,显然,这种希望他人在场的愿望,并不表示真正的爱,而仅仅表现出对于安全感的需要,即通过他人就在身边这一事实来提供一种安全感(当然,真正的爱和出于对安全感的需要而追求爱,这两种感情也可能同时存在,但它们却不一定相互吻合)


由于获得爱是如此重要,因此自然而然,神经症病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而且往往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最普通的付出代价的方式是一种顺从的态度和情感上的依赖。这种顺从态度可能表现为不敢不同意他人的意见,不敢批评他人,只对他人表示忠诚、赞赏和驯顺。如果这种类型的人一旦允许自己对他人有所批评,有所针砭,他就会焦虑万分,诚惶诚恐,哪怕他的批评和针砭根本就是无害的。这种顺从态度可能如此过分,以致神经症病人不仅窒息了他的攻击性冲动,而且扼杀了他的一切自我肯定的倾向。他会任自己被人辱骂,会做出任何牺牲,而不管这会对自己多么有害。例如,他这种自我否弃的倾向可以表现为患糖尿病的愿望,只要他需要得到其爱的那个人是专门从事糖尿病研究的,那么患这种病就意味着有可能赢得他的注意。


这种感情上的依赖,往往具有十分复杂的结构。在个人完全依赖于另一个人的关系中,不可避免地会存在大量的怨恨。依赖他人的人会因为自己遭受奴役而产生怨恨。他怨恨自己不得不顺从他人,但出于害怕失去他人的恐惧,他又不得不一如既往地继续顺从他人。他不知道造成这种状况的乃是他自己的焦虑,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会把他这种受奴役的状态,想象成是他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在这一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怨恨必须受到压抑,因为他迫切需要得到他人的爱;而这种压抑反过来又会产生新的焦虑,并随之而产生对于安全感的新的需要,从而强化了依附他人的内在冲动。这样,在某些神经症病人身上,情感上的依赖会产生一种非常现实甚至完全正当的恐惧,这就是担心自己的生活会毁于一旦。当这种恐惧变得非常强烈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借脱离他人,不依附任何人来保护自己,对抗这种感情上的依赖。

有时候,这种依赖态度在同一个人身上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在经历了一些这样的痛苦经验以后,一个人往往可能盲目地反抗一切与这种依赖大体相似的态度。例如,个经历了多次恋爱的姑娘,每一次恋爱都以她拼命要依附对方而宣告结束,最后她发展到对所有男人持疏远的态度,只是把他们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而不动任何真情


神经症病人永不知足的态度,可以从总体上体现出种贪婪的性格特征,表现在狼吞虎咽、拼命购买、贪多务得,以及急不可耐等方面。这种贪婪大多数时候都受到压抑,但可能突然爆发出来,例如,有一个人平时在购买衣服的问题上总是十分节俭,但在一次焦虑发作的状态中,却一口气买了四件大衣。总之,这种贪婪既可以以一种较为温和的形式,表现为海绵吸水般的巧取,也可以以一种较为凶猛的形式,表现为章鱼般的豪夺。

这种贪婪的态度,以及其所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随之而来的抑制作用,通常被称之为“口唇欲”态度而在精神分析文献中有过精彩的描述。尽管构成这一术语基础的理论假设很有价值,因为它能够把种种孤立的倾向整合成综合的症候群,但认为所有这些倾向都发源于口唇快感,这一假设却是大可怀疑的。固然,贪婪往往表现在对食物的需求和吃东西的方式上,就像它同样也表现在梦中一样—这时候它可能以更加原始的方式表现同一种倾向,例如在吃人肉的梦中——但这些现象却并不能证明:我们因此而必须把它们归结为本来意义上的口唇欲望。因此,另一种假设似乎更站得住脚,这就是,通常,吃只不过是满足贪婪感的最佳手段,不管这种贪婪感的来源是什么。正如在梦中,吃乃是表现贪得无厌的欲望的最具体最原始的象征一样。


表现在这一事实旦个人以某种方式获得安全感获得爱,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从事建设性的工作,这种贪婪就可以大大减弱甚至完全消失。例如,感觉到自己被人所爱,可以突然减轻强迫性购买愿望的强度。一个对任何食物都馋涎欲滴的女孩子,一旦开始从事她向来十分羡慕的职业,例如服装设计,她就可能完全忘记饥饿,忘记吃饭的时间。另一方面,只要敌意和焦虑得以增强,贪婪就会大大加剧。一个人可能会在观看一场恐怖表演之前,不由自主地想去逛商店;也可能会在受人冷落之后,不由自主地想去大吃一顿。


也许,永不知足的爱的需要,可以以一种比嫉妒更强烈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就是要求对方无条件地爱。这种要求在一个人自觉意识中最经常的表现形式是:“我要你爱我这个人,而不是爱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仅限于此,我们可以说这种愿望一点也不过分。的确,希望别人爱自己而不是爱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在我们任何人看来一点都不奇怪;但神经症病人希望得到无条件的爱的愿望,却远比正常人的愿望范围广大,其最极端的形式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这种对爱的要求,确实不允许有任何条件或任何保留。

首先,这种要求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即爱我而不计较我的任何激怒人的行为。这愿望作为对安全感的追求是十分必要的,因为神经症病人在内心深处隐秘地知道:他内心满怀着敌意和过分的要求,因此他自然会恐惧一旦这种敌意暴露出来,对方就会收回他的爱,变得愤怒或甚至对他采取报复。这种类型的神经症病人会提出这样一种说法,这就是:“爱一个十分可爱的人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它并不说明任何问题,真正的爱应该证明自己有忍受任何激怒人的行为的能耐。”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批评自然都会被认为是不再爱自己。在精神分析过程中,病人往往会因为医生暗示他应该改变他人格中的某些方面—尽管任何这样的批评,都视为需要爱而得不到爱的挫折。

其次,神经症病人对无条件的爱的要求中,包含着种希望被人爱却不给人以任何回报的愿望。这种愿望之所以必要,是因为神经症病人深知自己无力感受任何温暖,无力给予任何爱,而且他也不愿意感受任何温暖和给予任何爱。

第三,他的这种要求中还包含着一种希望被人爱而不给人以任何好处的愿望。这种愿望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对方一旦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或满足,就会使神经症病人怀疑:他之所以喜欢我,仅仅是为了得到这些好处或满足。在性关系中,这种类型的人往往会嫉妒对方从性行为中得到满足,因为他会觉得他之所以被爱,仅仅是由于对方希望得到这种满足。在精神分析的治疗过程中,这种病人会嫉妒医生从对他的帮助中得到的满足。他们要么贬低医生给予他们的帮助,要么一方面理智上承认他们所得到的帮助,另一方面感情上却没有任何感激之情。或者,他们往往倾向于把任何病情的好转,归结为其他的原因,归结为他吃的药发挥了作用,或者一位朋友的建议很有好处。自然,他们也会因为医生向他们收费而耿耿于怀。尽管他们理智上承认,收费是作为对医生时间、精力和知识的报酬,但感情上他们却把收费视为医生并非真正关心他们的证据。同样,这种类型的人也往往很不习惯于赠送礼物因为赠送礼物会使他们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被人喜爱。

最后,对无条件的爱的要求中,还包含着希望自己被爱,希望对方为自己牺牲的愿望。只有当对方为自己牺牲切之后,神经症病人才会真正地确信自己被对方爱着。这些牺牲可能涉及时间或金钱,但也同样可能涉及对方的人生信念和人格完整。这种要求中包含着诸如希望对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哪怕遭到巨大的灾难也始终站在自己一边的愿望。有这样一些母亲,她们相当天真地相信,她们希望从子女一方获得无条件的牺牲或盲目的忠诚,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她们“在痛苦中生养了他们。另些母亲虽然为了能够给子女一定的正面帮助和支持,而压抑了自己想得到子女无条件爱的愿望,但她们从与子女的这种关系中,却得不到任何满足;因为正像我们已经举例说明过的那样,她们感到子女之所以爱她们,仅仅是由于子女从她们身上得到了这么多的爱。因此,对于她们给予子女的一切,她们会怀着一种隐秘的嫉妒心理。

对无条件的爱的要求,在其冷漠无情地不为他人着想的实际内涵中,最清楚不过地显示出:在神经症病人对爱的要求后面,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敌意。


而神经症病人却往往完全意识不到他自己正是这样一种人。由于一种充分的策略上的理由,他必须使自己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内在要求。没有人会坦白地承认说:“我要你为我牺牲自己而不需要任何回报。”他必须把他这种要求建立在某种正当的基础上,例如他正在生病,因而需要他人为自己做出一切牺牲。另一个掩盖自己这种要求的有力理由是:我知道这种要求是不理的,但这种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我现在既然意识到它是不合理的,今后就可望慢慢改变。除了上面提到的根据,这些要求还来源于神经症病人的一种深刻的信念,这就是:他深信自己不可能自食其力,自立自强;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必须由别人来给予;他生活中的一切责任都必须放在他人肩上,而不是放在他自己肩上。因此,要神经症病人放弃他对于无条件的爱的要求,就无异于要他改变他的整个人生态度。


典型意义,广而言之,它乃是神经症中最重要的过程之任何保护性措施,除了给人以安全感之外,都可能具有产生新焦虑的性质。一个人可以借酒浇愁来减轻他的焦虑,但接着他又可能害怕饮酒会对他有害。或者,他可以借手淫来减轻他的焦虑,但接着又可能害怕手淫会使他生病。或者,他可能接受对焦虑的治疗,但立刻又担心这种治疗会对他有害。这种恶性循环的形成是严重的神经症注定要恶化的主要原因,哪怕外界条件并没有任何改变。因此,揭示这一恶性循环及其全部内涵,乃是精神分析最重要的任务之一。神经症病人自己是无法把握住它们的。他仅仅注意到它所造成的结果,觉得自己已陷入一种毫无希望的处境。这种陷身罗网的感觉,乃是他对自己不能冲破重重困境的一种反应。任何似乎有引他脱离困境的出路,都只会再一次把他置于新的危险之中。


这一类型的人,在他们的恋爱关系中会陷入对对方的痛苦依赖,以致处于一种特殊的危险之中。试想,假如个对爱怀有病态需要的女人,紧紧依附一个同一类型的男人,她只要向他逼近一步,他就会向后退缩一步;那么她很自然地会对这种拒斥做出怀有强烈敌意的反应,而她又因为害怕失去他而不得不压抑这种敌意。然而,如果她有所退缩和收敛,他又会反过来追求她以获得她青睐;这样,她就不仅得压抑她的敌意,而且还得以一种强化和夸张了的爱来掩盖这种敌意。于是她又会再次遭到拒斥,再次产生敌意,而最后又再次产生强烈的爱。这样,她就会逐渐相信自己确实被一种不可战胜的“伟大激情”所支配。


在第三种获得爱的手段即诉诸公正的手段中,神经症病人的格言可以说成是这样:“我已经为你做了这事,你将为我做些什么呢?”在我们的文化中,母亲们往往强调她们为子女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子女完全有义务始终不懈地对她们孝顺忠诚。在恋爱关系中,答应对方的追求,也可以用来作为日后向对方提出要求的资本。这种类型的人往往随时过分热心地准备为他人效劳,而内心却隐秘地期待他人的回报,期待从他人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一切;如果对方并不同意愿意为他效劳,他就会感到极大的失望。我这里说的并不是那些自觉地有意识地进行盘算的人,而是那些根本没有意识地想过要得到任何回报的人。他们这种强迫性的慷慨,也许可以更准确地说成是一种变戏法的姿态。他们为他人所做的一切,正是他们希望他人为自己做的一切。只有失望给他们带来的极度尖锐的刺激,才表明期待回报的心理事实上确实存在。有时候,他们好像在头脑中保存着一本会计账簿,在其中他们记下了他人欠下的无数笔人情债,因为他们为他人做出了大量的牺牲尽管这些牺牲实际上毫无用处,诸如通宵未眠之类—一但们完全歪曲了实际情形,以致他们竟认为有权要求特殊照顾。这种态度往往反过来在神经症病人自己身上发生影响,因为他可能变得极其害怕欠别人的情。由于他本能地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所以他害怕万一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别人就会敲诈他,利用他。

这种诉诸公正的手段,也可以建立在这样一种心理基础上,即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是会十分乐意地为他人做这种事的。神经症病人会强调,如果他处在对方的位置上,他会如何仁爱,如何乐于自我牺牲。他会因此而觉得自己的要求完全是正当合理的,因为他并没有向别人要求更多的东西,他所要求的都是他自己也乐于做的。事实上,神经症病人的这种正当化的心理,比他自己能够意到的要错综复杂得多。他对自身性质的这一描述,主要是由于他无意识地将他要求别人做的事情放在了自己的头。但这并不完全是一种欺骗,因为他确实具有某种自我牺牲倾向,来源于他缺乏自我肯定的倾向,来源于他以战败者自居,来源于他本能地倾向于对他人宽容,以期得到他人宽容的心理。

诉诸公正的手段可能包含敌意,在要求为一种所谓的伤害做出赔偿的时候,表现得最为明显。这时候神经症病人的格言是:“你使我受了痛苦,你毁了我,因此你有责任帮助我,照料我,资助我。”这一策略类似于创伤性神经症患者所使用的策略。我个人对于创伤性神经症并没有直接经验,但我不相信创伤性神经症会不属于这一范畴,不以自己的创伤为借口去要求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要求的那些东西。

我要举几个例子来说明神经症病人可以如何通过使他人产生犯罪感或内疚感,来使自己的要求显得正当合理。位妻子曾因为她丈夫不忠而生病,她并没有对他表示任何谴责,或许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应该受到谴责;但她的生病却内在地是一种活生生的谴责,目的在于使她丈夫产生犯罪感,从而使他自觉自愿地对她忠贞不贰。


正如这些例子所表明的那样,这种类型的神经症病人很可能宁愿以付出痛苦为代价,甚至是巨大的痛苦,因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就可以表示对他人的责难,并对他人提出要求。然而他们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从而使他们内心的公正感得以维持。


赢得爱意味着通过强化与他人的接触与获得安全感,而追求权力、声望和财富,则意味着通过放松与他人的接触,通过坚守个人自己的位置来获得安全感。


他们会强调希望预先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希望预期或预言各种可能性。这种态度可能是不愿意出现任何不能控制的局势,不愿冒任何风险的心理。对自我控制的强调表现为不愿意让任何感情摆布自己。患神经症的女性可能会感受到某个男人对她的吸引力,但一旦他真的爱上她,她又会突然转而轻视他,看不起他。这种类型的病人往往很难让自己驰骋于自由联想,因为那就意味着失去控制和让自己被卷入到未知的领域中去。


一个神经质的姑娘由于瞧不起任何软弱无能而不可能爱一个“软弱”的男人,但她又因为总是希望自己的伴侣顺从自己,而同样不可能与个“坚强的男人相处。因此,她内心深处所渴望的男人是个英雄、一个超人,而与此同时又十分软弱,因而会毫不犹豫地屈服于她的一切愿望。


属于这种类型的神经症病人有一种迫切需要吸引他人注意、受到他人尊敬和崇拜的愿望。他会产生以美貌、以聪明才智、以某种出色的成就来打动他人的幻想;他会毫不节制,挥金如土;他会不惜一切地学会谈论最近流行的新书和最新上演的戏剧,会竭力认识一切显要人物。他不可能让不崇拜他的人作为他的朋友、丈夫、妻子和职员。他的全部自尊心都建立在他人对自己的崇拜上,而如果得不到崇拜,他就会一蹶不振。由于他极其敏感,由于他老是感到屈辱,人生对于他遂成为一种永恒的苦役。他自己往往意识不到这种屈辱,因为意识到这一点会使他更加痛苦;但不管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都会以一种与痛苦成比例的愤怒来对此做出反应。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这种态度总是不断地产生新的敌意和新的焦虑。

为了进行纯粹的描述,我们不妨把这种人称之为“自恋者。但如果从动力学角度考察,这一术语就会使我们误入歧途。因为,尽管他不断地沉溺于自我扩张,他这样做却主要并不是出于自恋的缘故,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对抗屈辱感和无足轻重感,或者,用正面的话来说,是为了恢复被压碎了的自尊心。


在我们的文化中,保护自己以对抗软弱无能、无足轻重、委屈羞辱的感觉,也可以通过追求财富的方式来获得,因为财富能够同时给人以权力和名望。在我们的文化中,对财富的非理性追求是如此广泛和如此风行,以致只有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我们才可能承认:无论在贪多务得的意义上,还是在生物驱力升华的意义上,这种对财富的追求都并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天性。即使在我们的文化中,一旦制约和决定这种追求的焦虑得以减轻或排除,对财富的强迫性追求就会自动消失。

以追求财富作为保护所对抗的特殊恐惧,乃是对贫穷潦倒、寄人篱下的恐惧。对贫穷的恐惧可以像鞭子一样驱使人不停地工作,绝不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这种追求所具有的防御性质,表现在神经症患者不能拿自己的金钱用于较大的享受。当然,对财富的追求并不一定仅仅指向金钱或物质,它同样也可以表现为企图占有他人的态度,或被用来作为防止失去爱的保护性手段。由于占有现象已是我们十分熟悉的事情(这一点特别表现在婚姻中,在婚姻中,法律为这种占有的要求提供了一个合法的基础),由于占有的性质在许多方面都同我们讨论权力追求时所描述的情形完全一样,所以这里我们就不再专门举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