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是蛮多的,现在虽然回来继续实习了,但是还是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其实我在挪威的时候,我就隐隐知道我爸貌似在看病,也隐隐地感觉一直在看病,我妈也没和我透露很多。等我回国就知道他们来到了杭州医院继续治疗,我在第二周的时候就去杭州看望了一下。
5月份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就是觉得我爸讲话似乎变少了,但是精神都还行。据我妈说就是讲话开始结巴,怕有病开始查。我回国第二周去看望的时候,我觉得事情貌似挺严重的,因为那时候说完整的一句话就很吃力的,大概一句话的音节不能超过5个。我妈和我介绍大概是什么问题,MRI显示脑内有一片雾一样的东西,正好影响了语言系统。我在医院呆了俩天,然后就回上海继续实习了。
没过几天,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做脑部检测,要全麻然后在伸入探针,在脑内取出病死组织。那时候,基本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初步的诊断下来了,我妈就问我要不要做这个手术?我说为啥要问我?她说现在就是我和你来下决定,我们俩就是最亲的人了。那个瞬间我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好重哦,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很大的决定权。我问我爸是怎么想的,我妈说他想做,但是又害怕后遗症。我问了问手术的难度,感觉就是一个检测手段,也不是大手术,就想了想觉得还是做手术吧,因为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诊断资料基本上是停滞了。
我本来打算暑假大概两周见一次父母,隔周可以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接下来的一周我本来打算周日约了音乐剧,周一去剪头发与打黄热病疫苗。结果在周日的时候,我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告诉我我爸早上昏过去了几分钟,现在直接插上氧气管了,所以我妈通知了乡下的亲戚们,让我也马上立刻赶到杭州。
我的脑子刚开始是清醒的,到后来去和boss请假的时候说原因,眼泪就直接掉下来了。然后去坐地铁,走着走着我就开始急促地喘气,感觉要过呼吸了。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遇到大事的时候是啥身体反应。
动车票当天都没票,好不容易买到了票,结果是上海南出发的,我去了上海虹桥!!我明明搜索的是上海虹桥,为何结果有上海南??然后我就一路忐忑地来到了杭州医院。电梯门刚出来,走廊上就黑压压一片人。那个瞬间我直接对应到了电视剧场景,我还以为我爸要进ICU了。因为我大学就在北方,后来就一直出国,所以和乡下亲戚很少见面。
所有人的脸都沉着,我大气也不敢喘,进了病房就看到我爸头发被剃光了,头上有个缝了7、8针的伤口。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决定做手术的那几秒思考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姑姑坐在旁边抹眼泪,我爸脸色很差地躺着,在挂盐水。周围人开始问我近况,在哪里读书?读完了吗?现在在干嘛?然后开始问我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才通知,自己撑着干啥。我妈解释说来杭州之前,一直觉得不是大事情,结果一来杭州就被安排入院,接下来情况就一直恶化。
的确,和上次来的时候比,我爸已经说不出来自己的名字了,我的名字也说不出来。更别说表达我想吃什么?我想上厕所?我想出去走走等更高级的表达。所有的表达都是咿呀呀呀的声音,然后我们听不懂他就更恼火。
我爸的枕头下塞满了红色的毛爷爷,都是乡下务农的亲戚送的钱。我妈妈大概只通知了几个人,结果乡下一共来了四车人。一个个人都进来,然后问一下情况,看一眼我爸,然后往枕头下塞钱,说“你必须得收下的。” 走完了人之后,我的姑丈说让我爸自己呆一下,大家就纷纷出去了,留下了我和我姑姑。我姑姑便帮我爸整理枕头边,一边说“没关系。会好的。”然后我爸就单手捂着脸,开始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哭。然后我姑姑就摸着他的头说,没事没事。
我妈让我去走廊接待一下亲戚,两派人把走廊站得满满的。他们先问了一下我的近况,我爸怎么发展到这样的。我其实也说不出啥,因为我也上周才来的。然后他们看我很悲伤,就开始自己唠嗑,分享自己家人的生病的经历。开始惋惜我爸才50多岁就这样了。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觉得被安慰了一点,被这些烟火气。
我其实和亲戚走动不多,我觉得清明的时候轮到我,我肯定一个山上的坟也找不到。但是我爸隔周就会看一次外公外婆和乡下的兄弟姐妹。亲戚们说:在乡下觉得很奇怪,怎么我爸隔这么久都没来看他们。打算送给我家的蔬菜、鸡蛋都垒成山了。那个瞬间我觉得,之前觉得稀疏平常的事情,都不该当作理所当然了。
那天晚上亲戚们一窝蜂就回去了,从乡下开车到杭州要三个多小时。看得出来,乡下几乎是倾巢出动,在杭州附近的年轻一辈也过来了。作为独生女的我,那个下午感到了大家族的意义和氛围。
我爸在周二周三左右做的手术,我到的时候其实已经手术好几天了,但是依然脸色不太好,对一切事情都很敏感。不可以在他面前打电话,玩手机被看到了有时也会被凶,一个小时就要站起来好几次去厕所,但就是干坐着,有时候他开始头疼就咿呀呀叫得很响。整个病房都很安静,我不敢说话,不敢发出声音,就是有时候鼻子酸酸的,眼眶就红了。
第二天,我爸的小学同学也过来了。是早上,我从宾馆出来,正好遇到他们围着医生,医生和他们解释情况。那也是第一次我完整地听完了关于病情的事情,我妈总是一句话解决我的疑惑。医生说这个病呢,现在基本确诊。上次手术取出的组织样本并不是很典型,位置有一些偏移。但是目前为止的情况总结起来的话,就是脑部额叶的组织变性——纤维化。然后病灶有好几个,呈扩散趋势,我爸的恶化速度还是有些快的。这个病并不是很常见,他们也只遇到了几十例而已,目前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只能用药控制它,减缓速度。目前他们权限内能使用的药物都用上了,至于昏过去几分钟的原因是脑内神经元有些混乱,只要注射加微量元素就行。这个病难以预测,有一个月就直接死亡的例子,也有熬了好几年的例子。“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听到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我妈眼眶红了,轻轻地吁了一声。我觉得好恍惚啊,我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电视剧里呢?医生继续解释说:现在能做的事情。第一个是参与新药研发,但是是否能用要经过一系列的审批,伦理委员会呀、答辩呀。即使用了这个进口药,也不一定会有效果。第二件是去另一家医院申请国际远程会诊。总之两个办法都只能等而已,而且也不一定有什么结果和进展。医生建议我们先回家呆着等消息,他会在近期帮忙处理出院手续。
我开始负责国际远程会诊的事情。简单地讲,先去医院B问需要什么材料,然后回到医院A借取那些材料,然后付钱。讲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去做的时候,才发现一直在等等等,走来走去,我大概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全部弄完。我边园区走,边想我妈是怎么处理之前那么多的事情的,以及她又是什么心情。
办完了出院手续,我的亲戚儿子在杭州滨江上班,就请假把我和行李送回浙江。我妈、我姑、我爸则是他的小学同学开车送。在路上,我亲戚儿子其实和我同岁,但是我辈分比较大,他要叫我姑姑。我们闲聊聊到他的专业选择,结果是我爸给他选的专业——计算机专业。高考后,乡下很多人都会拜托我爸帮忙选专业,因为他是少数走出去的乡下孩子。怪不得,乡下的人来了那么多,我暗暗地想。
回到家里的当晚,乡下的亲戚们又来了,把我家瞬间装满了。他们的到来让我突然觉得还挺有希望的,热热闹闹的感觉让我觉得一切会好起来。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有人来看望,从同事、亲密的朋友、高中同学、初中同学,一批一批地来,我家被水果淹没了。
虽然家里时不时很热闹,但是我爸的情况依然在恶化,尤其是刚到家的几天。不知道为何就开始发脾气,吼得很响。然后,每天三次吃药都是折磨。他非要把药咬在牙齿里,不吞下去。或者把药咬破,然后药融化了很苦,他又开始大吼大叫。每次都是我妈哄半天。
有一次我妈出门买药,早上一直出门,我爸就开始坐立不安,走到窗台外看着小区入口。我和姑姑在家里就手足无措,他叫了几声,我们围过去问:上厕所?饿了?要出来看电视?
但是回应都是啊呀呀呀的吼叫,然后他深深叹气钻回卧室被窝。吃饭的时候,我爸只会吃白饭,不会自己夹菜,就是要给他夹菜才行,他还是会发脾气。不知道是我夹错菜了,还是我夹得太快。
我越呆在家里,越觉得自己的生活作息被打乱了,每天每夜的看剧,不想碰手机。我爸在外面叫的时候,我就很沮丧,越来越不想出门,越来越觉得压抑。之前他每次嚷嚷都是骂我的时候,所以即使他不是对我发脾气,只要他音量提高,我就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过去的糟糕回忆和现在的无能为力情绪混杂在一起,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疯狂找白痴的国产剧来看。
我爸有时候会突然打开我的房门,或者打开书房的门,看我几眼,然后回房间。有时候会盯着我看,我就觉得更沉重了。
我正好抽时间去医院的精神卫生科复诊,我的抑郁症正在好转,就要在停药前夕。本来呢,都是我爸载我去医院,但是这次我妈离不开家,我也不敢自己开车,主要是擦了我赔不起,就打车去另一个区的医院看病。自己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觉得生活在催着我长大,催着我变成成年人。当然,这些事情一点都不难,我也的确可以做到,但是真的要自己单独去做的时候,觉得好惘然。我和医生谈了一下,学业上的压力其实不大,医生很满意夸我很棒,即使在特殊时期还能加拿大,意大利两边一个人在外留学。她说可以给你停药哦,但是我们要和你父母讨论一下。那个瞬间,我鼻头就一酸。接通了我妈的电话,讨论了一下,然后我妈说:“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医生你讨论一下,最近他爸爸的身体特别不好,这样会不会影响她呢?” 我边听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看着我,原本挺开心我进展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纠结起来。“还是有情绪反应的,谈到她爸爸的时候。” 我擦了擦眼泪,打断他们的话说“我想停药了,我觉得没关系。” 医生纠结了很久,然后说既然你想停,我们可以试一试停药,但是还是要买两盒药备着,如果你觉得情绪很抑郁,就马上吃。
我自己取了药,然后晚上约了高中同学吃饭。我的高中同学正好要从宁波转移到台州工作,现在在装饰新租的房子。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样子,我好羡慕哦。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妈领着我爸来我房间,说:“晴晴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说一切都很好,不用担心了。”然后我爸眼睛一亮,很开心地颤颤巍巍地走出去了。
我越在家里呆着,越觉得自己的心情在变差。但是我走了话,不是就在甩锅一切责任给别人。但是即使我在家里呆着,其实我也不能做什么。上海的实习还要继续,因为要换学分。更重要的是,我很怕自己的情绪只是在积蓄,最后会爆发,然后我又抑郁了咋办。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回上海。
这就是回国一个月我经历的事情,生活远比电视剧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