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观点(当然,隐含着泛神论)可能会引出一场永无休止的论战;现在我提到它们,是为了达到一个小小的目的:通过三位作家风格迥异的作品,来说明一个思想的演变过程,第一篇是柯勒律治的短文;我不知道究竟写于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初,他是这么写的:“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我的读者对这一想象有何见解,笔者认为十分完美,要用它来作为基础顺利地进行其他创作,还没动手就觉得不可能;因为它具有一个终点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当然是这样;在文学的领域中,诚如其他领域,没有一个行为不是一系列数不清的原因的结果和一系列数不清的结果的原因在柯勒律治的创作背后,就有历代有情人们共同参与的、古老的创造:索要一枝花作为信物。
文学让一个哲学假设都变得好美啊。但是深究为什么我们感到一枝花的隐喻很美,是之前很多的文字和人的行为,以花为媒,所以当遇到花的隐喻的时候,我们就自然地把先前对花的美好记忆和眼前的这些句子联系在一起。
所以我们在阅读什么?不仅是眼前的这一本书,也在同时阅读千千百百本书。当你不断深入一个行业,对它了解越多,越能将散碎的信息串联起来,看出其中的脉络,这就是所谓的醍醐味。
我要说的第三个版本,一个最精心加工的版本,是一位远比威尔斯复杂的作家的作品,虽然这位作家所具备的被称作古典的那些令人愉快的优点不及威尔斯。我说的是《谦卑的诺斯摩尔一家》的作者,那个忧郁而晦涩的亨利·詹姆斯他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部尚未完成的带幻想性的小说:《过去的感觉》,那是《时间机器》的变奏曲或加工本。威尔斯笔下的主人公乘坐一辆令人不可思议的车远游未来,就像其他车在空间中来回,此车可在时间中佳返,詹姆斯的主人公出于对那个时代的眷恋,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十八世纪。(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发生,但詹姆斯的描述更少随意性。)在《过去的感觉》中,现实与想象的纽带,不是前两部作品中提到的朵花,而是一幅十八世纪的肖像画,奇怪的是画中人居然就是主人公自已。此人爱画入迷,竟然回到了画作绘制的日期在他遇到的人中,自然有那位画家;画家怀着恐惧和厌恶创作了这幅画,因为他从这张未来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种少见的、异乎寻常的东西……就这样,詹姆斯创作了无与伦比的无穷倒退,因为它的主人公拉尔夫·彭德尔去了十八世纪。原因在结果之后,旅行目的成了旅行的结果之一。
构思先声夺人。
保罗·多伊森所记载的印度众多的哲学体系中的第七种,否定自我是认识的直接对象,“因为假如我们的灵魂是可以认识的,就需要有第二个灵魂来认识第一个,有第三个来认识第二个”。印度人没有历史观念(就是说,他们反常地只注重思想而不注重哲学家的姓名和生活时期)。但是,我们知道,那种对内省的根本否定已有大约八个世纪。一八四三年的时候,叔本华重新发现了它。“认识的主体,”他一再说,不能作为主体被认识,因为那样就成了另一个认识主体的认识对象。”(《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十九节)赫尔巴特2也玩过这种主体的叠加游戏。在他还不满二十岁时就曾推论说,自我必须是无限的,因为认识自我就要求有一个也认识自己的另一个自我,那个自我又要求另一个自我(多伊森:《死亡更新哲学》,一九二○年,第三百六十二页)。这些东西再添加些趣闻、寓言、讽刺嘲弄和图表,就成了邓恩的专著的论据。
他推论说(《时间试验》,第二十二章),一个认知的主体不仅认识其观察到的东西,而且认识一个在观察的主体A,因此,也认识另一个认识A的主体B,因此,也认识另一个认识B的主体C……他又不无神秘地补充说,这无数个内心的主体,不能容纳在三维空间中,但可以容纳在同样无数维的时间之中。在解释这一说明之前,我请读者再考虑一下此段所述的内容。
第一次在高中的时候接触到自我意识的神奇之处的时候,使用的比喻是看电视。我们的大脑具有反思的能力,就像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中以自己为主人公的电视剧一样。这段话里就是说这个道理,而且是这么这么早人类就开始思考主体意识的特性。
第二段是引出了平行宇宙的可能性么?
神学家们把永恒定义为同时地、清醒地拥有所有的时间瞬间,并宣称这是神的特性之邓恩令人吃惊地假设说永恒已经是属于我们人类的,并且有每天晚上的梦为证。据他说,在梦中,直接的过去和直接的未来相汇合。清醒时,我们以同样的速度经历着连续的时间,在睡梦中,我们能看到一个极其广阔的区域。做梦就是把所看到的一个个镜头协调起来,用它们编织一部历史或一系列的历史。我们看到一个狮身人面像和一爿药房的形象,于是就创造出药房变成狮身人面像的梦境。对明天我们将认识的人,我们给他安上黄昏时看过的一张脸上的嘴巴……(叔本华说过,生活和梦都是同一本书上的书页,按顺序去读就是生活,浏览这些书页就是做梦。)邓恩肯定说,在死亡中我们将学会顺利地掌握永恒。我们将恢复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按我们喜欢的方式组合。上帝和我们的朋友以及莎士比亚都会与我们配合。面对如此光辉的论点,作者所说的任何谎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叔本华说过,生活和梦都是同一本书上的书页,按顺序去读就是生活,浏览这些书页就是做梦。”这是完全新的角度去理解死亡、永恒和梦。我们的一生不断地做梦是为了练习永恒,最后在死亡的时候,我们拥有了所有的时间,达到了永恒。这样想,死亡焦虑就没了,我们是在迈向圆满。
实际上,克维多比谁都不差,就是没有找到一种抓住人们的想象力的象征。荷马有普里阿摩斯1,他亲吻了阿喀琉斯杀人的双手,索福克勒斯有一位会解谜的国王,而天意将解开他的命运的恐怖;卢克莱修有一个无限的星体之渊和原子的冲突;但丁有九层地狱和天堂的玫瑰;莎士比亚有暴力和音乐的世界;塞万提斯有桑丘和堂吉诃德风风雨雨的游历;斯威夫特有善良的马和野蛮的人形兽的共和国:梅尔维尔有白鲸的恨和爱;卡夫卡有层出不穷的肮脏的迷宫。没有一个世界闻名的作家不曾铸造一个象征物;需要提一下,这象征物不一定是客体的、外界的。比如说,贡戈拉·伊·阿尔戈特或梅里美,他们是作为孜孜不倦地创作一部秘密的作品的那种作家而著称的,惠特曼是作为《草叶集》的神化的主人公而留名文坛的,相反,关于克维多却只留下了一个漫画式的形象。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说他是“从一位高贵的西班牙语文体学家转变成典型滑稽故事作家”(《耶稣会帝国》,一九○四年,第五十九页)。
连文学家都要考虑自我品牌的塑造,引人注目的标签很重要啊。
传说普罗提诺为自己的躯壳几乎感到羞愧,不让雕塑家为他塑像,留诸后世。有一次朋友请他让人塑像,普罗提诺说:“自然界把我幽禁在这个模拟的躯壳里,我已经够厌烦了。难道我会同意让这个形象的形象千秋万代地留下去?”
这是把身体和灵魂分离的一种观点,肉体是粗鄙的,灵魂是无瑕的。不过,这样会导致body shame吧。若是这一团肉体不再存在,那么灵魂又在何处栖身呢?
在我所认为的小说体裁里,最低级的作品追求冒险经历的简单接续,追求单纯的多样变化。水手辛巴达的七次航行或许是最纯正的例子。在那些小说里,英雄只是一个人物,没有个性,行为被动,如读者一般受人摆布。在另一些小说稍稍复杂些)里,故事情节即使没有叙述英雄的荒唐蠢事和怪癖,但也完成了揭示英雄性格的功能,《堂吉诃德》的第部就是这样。还有一些小说(属于后来的时代),其情节发展呈双重互动式:英雄改变环境,环境改变英雄的性格。《堂吉诃德》第二部、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紫土》当归此类。最后这部小说其实有两个情节。第一个情节可以看见:英国小子理查德兰姆在东岸地区的历险;第二个情节隐秘且看不见:兰姆历经沧桑归顺当地习俗,逐渐转变并接受了一种使人不免想起卢梭、隐约见到尼采的荒野道德。他的“漫游时代”亦即“学习时代”1。赫德逊亲身体验过一种半野蛮的、原野般的艰难生活,而卢梭和尼采只是在《游历通史》和《荷马史诗》的定型篇章里加以体验。以上所述并非想表示《紫土》无懈可击。它犯有一个明显的错误,可以合乎逻辑地归因于应景急就时的偶然因素:某些险遇描述中的无谓而累人的曲折复杂。我想到了结尾部分的险情:过于曲折复杂,使读者疲惫不堪,不能激发阅读的兴趣在这几个繁琐的章回里,赫德逊似乎不明白书是有连续性的(如《萨蒂利孔》或如《骗子堂巴勃罗斯的生平》那样几乎完全循序漸进),因而塞进了无用的人工雕凿而使书变得晦涩难读。这是一种普遍的错误,狄更斯的所有小说都有类似的繁冗通病。
哇哦,这是一个很妙的判断作品人物塑造是否立体的标准:主人公是一直维持一个既定的形象(即便他在动作,但是仍然是为了显露原定的主人公的性格而已)?还是环境与主人公互相影响(主人公的未来变得难以预测。更具现实性)?
历史性的日期并非撒克逊王发布那些言论的那一天,而是他的一个敌人使那些言论得以流传的那一天,这是一个预示着将要发生而尚未发生的某些什么事的日期。这个“某些”就是:抛弃血统和民族,实现人类的团结一致。给予土地是种美德,这种美德又归因于他的祖国观念。斯诺里通过这个故事本身,超越了祖国的观念,将它更加升华。
另一个向敌人表示钦佩的例子是我在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智慧的七柱》一书结尾几章中读到的。作者赞美了一支德国小分队的英勇事迹,他这样写道:“那时,我生平第一次在战场上为那些消灭了我兄弟的人们而感到骄傲。”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光荣属于他们。
当发生反第一直觉的时候,就是人性伟大的时刻。
贝克莱肯定物体的持续存在,认为即便一个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上帝也能感觉得到。而休谟从逻辑上否定它的存在(《人性论》,第一卷第四章第六节)。贝克莱肯定人的同性,认为“我不纯粹是指我的思想,而且还包括另一个东西:一个活的、能思想的灵魂(《希勒斯和斐洛诺斯的三篇对话》,第三篇)”。而休谟作为一个怀疑论者,则反对这种说法,把每个人视为“一个在不可思议的快速瞬间里接连发生的感觉的集合体或捆绑物”(《人性论》,第一卷第四章第六节)。但两个人都肯定时间。对贝克莱来说,时间是“呈一体流动的所有人都参与的概念的连续”(《人类知识原理》,第九十八节)。休谟认为,时间是“不可分割的瞬间的连续”(《人性论》,第一卷第二章第二节)。
我收集了唯心主义辩护士的言论,大量抄录了他们的经典段落,并对此进行了反复引用和说明。我指责了叔本华(有些不情愿)。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让我的读者能够深入到这个不稳定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印象世界,是一个既无物质又无精神、既无客观又无主观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完美建筑风格的空间世界,是一个用时间、用原理”完全相同的绝对时间铸成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是一个混沌,是一个梦。而休谟达到了这个几乎完美的世界。
这么多人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见解,而且每个见解看着都很有道理。这就是考验个人逻辑推理能力的时候了?填鸭式的学习只会带来迷茫。
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在那个梦中他不是庄子,而是一只蝴蝶。去掉了空间和“我”,我们又如何把那些瞬间同梦醒的瞬间以及中国历史上的封建时代相联系呢?这么说并不是想表示我们将永远不知道那个梦的日期,即便是粗略估算。我们想表示,一个事件,世界上任何事件,其时间的确定与事件无关,并且是外在的。在中国,庄周梦蝶广为人知;我们可以想象,在其不计其数的读者中有一位做梦成为蝴蝶,然后就成为庄子。我们再想象,由于一个并非不可能的巧合,这个梦完完全全地重复了大师的梦境。提出这一同一性后,有必要问:那些巧合的瞬间难道不是同一时刻吗?“单单一个重复的瞬间”不就足以打乱和搅混世界的历史,并宣称没有这种历史吗?
否定时间是两个否定:否定一个系列事件的连续性,以及否定两个系列事件的同时性。确实,如果每个事件都具有绝对性,其关系也就归结为一种认识:这些关系是存在的一种状态先于另一种状态,如果事先知道;一种G状态与种H状态同时共存,如果同时知道。与叔本华在他的基本真理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四节)上所宣称的相反,每个时间段并非同时填充整个空间,时间并非无处不在。(很清楚,论述到这一地步,已不存在空间了。)
这是用反证法来质疑原假设。
时间犹如一个不停地旋转的圆圈:下旋的弧就是过去,上旋的弧则是未来;上面有一个不可分割的点,即水平切线与圆周接触之处,这就是无广延性的现在。现在同切线一样不随圆圈转动,它是以时间为形式的客体和主体的接触点,而主体没有形式,因为其不属于可认知的范畴,而是认知的先决条件。”(《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第五十四节)。公元五世纪的一部佛教论著《清净道论》用同样的比喻诠释同样的学说:“严格说来,一个生命的持续时间同个意念的持续时间一样。比如一只车轮在旋转时只有一个点触及大地,生命的持续时间,如同一个意念的持续时间(拉达克里希南《印度哲学》,第一卷第三百七十三页)。
我的妈,这个比喻绝妙。我们每一个观点都是刹那。时间从线性向前,变成了圆形循环。这么大的认知改变,但是我毫不费力地理解了后者,这就是比喻的魅力啊。